第9章 刀不割在自己身上,就永远不知道痛!

“张卿老成谋国之言,所言无错。

然——庙算终需周全。”

洪武冕旒玉藻微颤。

恰似孝陵碑亭檐角风铃:

“着卿与陈、蒋诸阁臣,散朝之后于文华殿候驾。”

玄色皂靴轻叩丹墀,三言两语揭过此事。

至于他心中所推断……不足为外人道也。

无怪他如此,这等圣断玄机,岂容百官司晨鼓噪?

大朝会人多嘴杂,终非剖肝沥胆之所。

“陛下……”

张国维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替孙承宗求个情。

哪怕孙罪该万死,可毕竟此前于国有功。

至少……

作为兵部尚书,他是孙传庭的顶头上司。

作为同僚,他亦同传庭私交不错。

至少得保下对方的家眷吧?

奈何他自己尚是带罪之身……

螺山之败,丧师辱国,而今方才过去六个月。

陛下不曾计较,反使他官复原职。

他又哪来的脸面替别人求情呢?

更何况眼下陛下貌似并没有要追究孙传庭的意向。

是昨夜气糊涂,给忘了?

还是按下怒火,以安抚军心?

亦或是更有其他打算?

不论陛下是何打算……

张国维都感觉:此事不提最好!

因此,在洪武闻声垂眸望来之际。

他只是躬身一礼,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洪武不知他心中所想。

即便知道也是不以为意。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才是此次朝会的重头戏。

“诸卿,可另有奏对?”洪武龙目如炬,扫过奉天门白玉螭首,“若有,当火速面陈。”面前十二旒珠凝如玄冰,阶下满朝朱紫尽折首。

见无人出声,他便也不再拖延,索性单刀直入:

“朕御极十有六载,灾异迭见:

陕豫飞蝗食稼,人竞相食;

河朔地裂泉枯,千里无炊。

更恨流寇糜烂中原,献逆屠戮湘楚,东虏岁犯蓟辽。

至若朝堂之上——”

洪武龙目忽凝寒霜,扫过奉天殿外朱紫蟒袍:

“科道交章互讦,枢部推诿塞责;

州县胥吏剥皮抽髓,卫所将弁杀良冒功!

此皆朕德薄能鲜、上干天和、知人不明、驭下无方所致!昔成汤罪己,旱魃退散;周宣修政,王化复行。今朕当效法古圣,再颁诏罪己:凡九州板荡、万姓倒悬之过尽归于朕躬!”

洪武这次罕见的没有用‘咱’这个字眼。

足以窥见其心中怒火之旺。

只可惜,这里已经是二百余载之后了。

早已经没有了熟悉他秉性的臣子。

自然也就没人能看得出来。

冕旒玉藻忽止摇曳。

奉天殿霎时如孝陵地宫般死寂。

阶下朱紫们垂首盯着象牙笏板上的蟠龙纹——

这笏板还是天启年间魏阉监造的款式。

“陛下三思!”

身居前列的六部、阁臣中有倒是有二三老臣颤巍巍出列,笏板举得比当年参魏忠贤时低三寸:

“罪己诏岂是轻颁之物?”

这话说得绵软无力。

倒像是提前对过台本——

许是……

早已司空见惯了吧!

纵观数千载悠悠青史:

历经数位帝王也未必能见一张罪己诏。

可自从崇祯元年始,当今天子于十六年间已经三降罪己诏,开了本朝未有之先例,连翰林院修撰都私下戏称“罪己三巡,可抵风宪”。

奉天门外,百官垂首,心中腹诽不绝。

一束束目光紧盯着自家面前的笏板。

即便是象征性地劝谏……

也只有最前方的朱紫大员才有资格参与。

丹墀最末的小臣们盯着自己补丁累累的官靴。

心中暗自盘算着:

待会儿散朝定要抢先去通政司抄邸报——

前三道罪己诏发布时,京城纸价可是暴涨过三回。

乃至于……

此刻洪武言语中对于百官、胥吏之训斥。

他们都未曾放在心上。

前三张里,基本都有类似的语句。

可那又如何呢?

日子不是照样这么过吗?

天,塌不下来的!

即便是天塌了,自有高个儿顶着。

这龙椅上的“最高个”不是还在喘着气吗?

“圣裁已定,毋复多言!”

洪武龙躯前倾,冕旒玉藻忽如利剑垂悬:

“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愆?

改之则为大善!

天时不协,咱当祈雨桑林;

流寇猖獗,必以雷霆殄灭。

唯此吏治沉疴——”

玄色皂靴踏碎丹墀螭纹,声震奉天殿鸱吻:

“诸卿当自珍翎羽。

不尔咱必当复启太祖年间剥皮实草之刑!”

话音落时,他将早已搁于御前的《大诰》掷于地。

风似乎知晓其意。

替他翻开了书卷,露出那泛黄宣纸。

犹见当年贪吏皮囊填充的稻草原色。

只是,此言一出……

内殿、外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百官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待从同僚眼中看见相同的神色。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没听错:

天子居然拿‘剥皮充草’之刑来威胁众臣?

死寂未过三息,忽如熔岩喷涌。

前一刻还似孝陵石像般肃穆的朱紫们,后一瞬竟如钱塘江浪潮般汹涌,紫檀笏板与犀角腰带相击如骤雨,四品以上大员推搡着扑跪御道,五品以下小臣们则踮脚抻颈似待宰鹌鹑。

最末的给事中们官靴互踏。

生生将殿前御史刚补的獬豸补子又踩出个窟窿。

“陛下三思!”

声浪撞得蟠龙藻井簌簌落尘。

恍惚间竟以为是当年靖难大军破金川门时的呐喊。

劝什么?

当然是劝天子收回那句话。

毕竟,刀不割在自己身上,是永远不知道痛的!

“陛下三思啊!

太祖开国建制,刑用重典,实因胡元遗毒未清。

至成祖靖难后,已改“永充军“代极刑;

仁宣二庙更定《问刑条例》:

以“八议“宽宥士大夫。

今若重启肉刑,恐违列圣百年仁恕之道。

尤与《大明会典》律例相抵牾。”

内阁首辅陈演跪俯在最前列。

领着阁臣,叩头不止,声声力竭。

“慌什么?急什么?

都给咱回去!!!”

洪武看着殿陛之下乱糟糟如同午门外菜场的模样。

心中冷笑不止。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群臣劝谏声中。

即便有力士山呼传话,依旧无人理会。

有阁老、六部堂官带头、有百官相随……

犯上直谏一回,又有何妨?

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好机会!

更何况,还关乎着切身利益。

于是,纷乱依旧,各说各话。

似乎只要洪武不收回那句话,他们就劝谏不止!

直到……

“你们在做什么?!”

“锦衣卫?好大的胆子!”

“本官乃户部员外郎,你敢拽本官?!”

飞鱼服,绣春刀,虎背蜂腰螳螂腿。

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奉天门。

将跪在中央御道上的官员统统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