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脚踢碎流芳梦,长官我是大明忠臣!

丹墀下的缇骑初时气短。

擒拿劝谏臣工时犹带三分怯意。

不过轻扯孔雀补子,虚托犀角玉带。

不似在维持朝堂秩序,倒似在搀扶醉酒同僚。

“骆养性!竖子安敢僭越?!

锦衣卫无诏上殿,欲要造反不成?!”

陈演梁冠歪斜,返身回首,见朝堂纷乱如斯。

当即戟指骆养性,怒喝训斥。

那柄象牙笏板在其掌中乱颤。

似乎随时就要朝‘乱臣贼子’头上砸去。

恍若当年东林党人投掷魏阉的弹章。

骆养性喉间微窒,眼角余光掠过御座方向。

十二旒珠摇曳如悬剑。

其间似有寒芒隐现。

今日早朝必然会出事。

这是昨夜君臣二人达成一致的共识。

哪怕不是因为复启‘剥皮充草’之刑……

洪武也会另寻一个由头挑点事杀鸡儆猴。

因此昨夜值守宫禁的锦衣卫甚至都未曾出宫。

一下值便悄然至奉天门左近待命。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反响——

百官跪谏啊!

一时间,锦衣卫倒是畏手畏脚,全然没打出风采。

眼下的局面,尚在掌控之中。

只是天子未曾发话阻拦,那是不是……

火候还不够?!

他忽忆起昨夜乾清宫之言——

刀锈则磨,鞘朽则换!

若是刀不能染血,则重铸也!

此刻竟在耳畔铮鸣如诏狱铁索。

既然已经将官员们得罪了个干净,那索性做绝些!

骆养性深呼一口气。

他要当孤臣,天子需要的也是一个孤臣!

“尔等酒囊饭袋!”

骆养性忽如孝陵石翁仲突睁双目:

“十息之内若不能清肃御道——

尔等便去诏狱虿盆里醒醒神!”

骆养性这声暴喝直贯九霄。

竟压过奉天门铜钟余韵。

丝毫不比御前传音的力士差。

百官听得见,锦衣卫同样也听得见。

殿前话音未落,奉天门前的痛呼声便此起彼伏。

指挥使都发话了。

而且是当着天子之面放下狠话。

那当然得尽心竭力。

至于后果?

天塌下来,有骆公担着。

百官要报复,那也是报复指挥使!

洪武端坐于御座之上,俯眼下望,龙目如电。

场面愈发不忍直视。

侍郎们尚被虚扯袍袖,五品郎中却已遭锁拿肩井,最末的青袍小臣们正欲哭嚎,但见北镇抚司的绣纹皂靴已踹向七品鹌鹑官的腰牌。

如此行径,实在是——

有辱斯文!!!

不愿意如此出丑,更不愿意挨踹。

四品以上大员们朱紫衣袍翻卷竟似惊弓之鸟。

尚书竟踩着都察院掌院的玉带仓皇后退。

某位侍郎的梁冠滚落御道,恰被锦衣卫皂靴碾碎——这青金石梁冠还是天启年间魏阉当政时御赐的款式。

最妙是某位边军出身的兵部员外郎,眼见飞鱼服袖袍扫来,竟能施展出辽东夜不收的身法,一个鹞子翻身便直接退回至武官队列中。

其腰间蹀躞带晃动的鱼符,隐隐还能瞧出是女真制式,估摸不知是从哪具女真千户的尸体上摸来的战利品,亦或是监军时拿的孝敬。

“乱了,乱了,全乱了!”

陈演忽以额叩丹墀,声震奉天殿鸱吻:

“骆贼跋扈,竟效魏阉旧事!纵缇骑辱廷臣如驱犬彘——”金砖迸裂处血珠四溅,竟与崇祯脑海中,当年左光斗血谏时的场景重叠:“此獠若是不诛,恐又将重演正统年间王振之祸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洪武便又想起了那个比之徽钦二宗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好重孙,真真是让他恨不得将朱祁镇掘坟训尸!

冕旒之下,洪武神色晦暗不明。

跪于近处的陈演却以为天子如此是要降罪骆养性。

“陛下明鉴!”

他不顾血流覆面,当即‘火上浇油’。

一边颤抖着捧起破碎的牙笏,一边谏言:

“昔年王振乱政亦不过如……”

“卿且自己听听,还乱否?!”

洪武不想再听见王振这个名字。

于是直接挥袖打断陈演之言。

陈演僵在原地。

他这才发觉,身后此刻竟然静得出奇。

此前‘谏言’、‘叫骂’、‘哭喊’、‘威胁’……

现在都已经化作沉寂。

一回头,百官皆是规规矩矩,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纵是衣冠缭乱,可——

一条御道,畅通无阻。

从奉天门直通奉天殿内。

除了陈演这位内阁首辅外,竟无一人再跪于此。

御道两侧,锦衣卫与百官并列而立。

不同于衮衮诸公垂目紧盯笏板时的模样。

这群锦衣卫却将一道道目光投向了他……

锋锐且凶恶!

“诸卿且观——”

洪武声如孝陵石兽低吼,冕旒玉藻凝若玄冰:

“咱不过重提太祖旧制!

尔等便似天倾东南般叩阙死谏!”

龙目如电穿透十二旒珠,直刺陈演颤栗的脊梁:

“可是心中有鬼?

莫非早算清若复此刑——”

玄色皂靴忽踏碎丹墀螭首:

“有几多朱紫要化作田间蒿人?”

面对此等目光,陈演忽觉喉间腥甜。

天子何曾有过如此威仪和魄力?!

一夜不见,恍如隔世?

他心中泛起寒意,低头垂目,却瞧见御前金砖沾染的血沁竟与《大诰》中“官吏受贿枉法者枭令”的朱批同色,那抹猩红沿着金砖纹路蜿蜒,一时间竟让他有些头晕目眩、浑身瑟抖。

“陈卿,刚刚你的反应最为剧烈。

可是心中有鬼?”

陈演有没有贪,洪武其实是清楚的。

他才能平庸,为人刻薄,与内臣走得近。

只是惯会‘揣摩帝心’,因此平日深得崇祯喜爱。

可谓本朝头号天子宠臣。

能当内阁首辅,也全是靠崇祯硬抬。

在崇祯记忆里,这人是贪的。

不过平日里用惯了陈演,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不会提及。

可——

洪武不一样!

他眼睛里容不得一丁点沙子!

在龙目直视下,陈演僵直了一瞬,旋即大呼冤枉:

“臣只是替陛下考虑。

再启大刑恐怕有损陛下善名啊!

还望陛下明鉴!”

“真没贪?”

洪武抬指轻轻敲了敲扶手上的龙目。

陈演斩钉截铁道:

“臣清正廉洁、两袖清风!”

洪武默然不语,一双龙目死死盯着陈演。

就在那道趴俯跪地的身影微微瑟缩之际。

他又倏然抚掌大笑:

“好好好,不愧是咱的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