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能当工部尚书的兵部尚书

东方既白，皎月熹微。

当京城还浸在靛青色的天光里。

午门门楼的檐角挑着残星。

汉白玉御道上浮着一层薄霜。

雾霭在鎏金铜缸边游荡。

值夜太监刚剪过宫灯烛芯。

百十盏绛纱灯笼摇曳着朱砂色的光晕。

将御道两侧的獬豸石像照得忽明忽暗。

绯红、青绿、宝蓝……

各色补服在晨雾里洇成深浅不一的色块。

几位都察院御史按笏逡巡。

犀角腰带上的獬豸浮雕正对着某个打着瞌睡、一不留心竟然将手中笏板拿反的给事中。

“铛——”

西华门的晨钟惊起栖在谯楼上的寒鸦。

扑棱棱掠过奉天门金顶时，一众大员也随之而动。

六部堂官、内阁诸学士走至最前列。

孔雀补子上的翠羽映着灯笼，仿佛衔着流动的翡翠，麈尾在蟒纹广袖中若隐若现，玉革带相触的脆响中混着袖中藏香的沉水气息，一时间竟然能够惊散石板缝里凝着的白露秋霜。

借着天边熹微的晨光，他们相互对视。

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卯初的梆子声撕开最后一片夜色。

奉天殿的重檐庑殿顶已镀上蟹壳青。

司礼监太监捧着牙牌穿过丹陛时——

三声鞭响震彻云霄，彻底撕开了紫禁城彻夜沉寂。

洪武高踞奉天殿蟠龙宝座。

十二冕旒垂珠恰似凝滞天河。

自玉藻摇曳的间隙望去：

朱紫蟒袍宛若游龙，次第游入奉天门。

恍若当年……

一晃二百余年过去，他朱重八又回来了。

只不过，在他的眼中，实际上并没多久。

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

其实在洪武自己的记忆里，‘昨天’他还在二百年前的洪武朝主持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场朝会。

还在忧心允炆那孩子能不能坐稳大位。

他的心中纷乱不休，思潮此起彼伏。

可这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亦无人能够察觉他的满腹心思。

明黄衮服上日月星辰纹路如常流转。

独独缀于冠冕的玉藻定格成帘——

这正是帝王最妙的障目法。

既能俯瞰众生百态，又可藏起眼底杀机。

“臣等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万岁，一般而言早朝是用不上的。

也只有重大祭典、大朝时，才会如此。

很凑巧，今日十月初十，乃是大朝。）

洪武垂目望去，奉天门外，群臣伏跪。

“平身！”

他一挥袖袍，低喝一声。

自然而然有力士将他的话语传递下去。

“谢陛下！”

群臣起身，捧着笏板垂目静立。

今日有大动静，这是谁都能猜的到的事。

昨日孙传庭丢潼关的消息已经在京师传开了。

事实上，这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

十月初八日，孙传庭兵败消息传来，天子削夺其督师及兵部尚书的官衔，并令他“戴罪收拾余兵，扼守关隘，相机援剿，图功自赎”。

只是，此前两天的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日，便有义军扮成逃兵，用督师大纛骗开潼关关门，内外夹击下，攻破潼关，孙下落不明。

待到十月初九。

丢潼关的八百里加急再度传来。

当时天子夺孙传庭官职的命令甚至还没走出山西。

旦夕之间，接连两败。

原本大好的剿匪局势，顷刻崩盘。

天子的怒火将会有多盛，便可想而知了。

鸿胪寺卿接过本部主簿递上来的小记，当即开始汇报参会人数，以及入京谢恩、离京辞官之人的姓名，如果天子想见，可以召进奉天殿内见一见，如果没有，就按流程走完即可。

只不过，洪武的心思可不在这上面。

他挥手喊退鸿胪寺卿，直接开口点名：

“兵部尚书何在？”

“臣张国维，叩见陛下！”

作为六部之一，兵部尚书就在左近。

闻声三两步走出列，对着洪武躬身行礼。

这是个知天命之年的老臣了，绯红织金云雁纹的盘领朝服裹着清癯身躯，五梁冠下两鬓已染薄霜，眉间悬针纹深如铁骑踏过的沟壑。

崇祯的记忆中有他。

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

‘治河有功，治兵有罪！’

于水利而言，张国维是得心应手。

可若是谈及兵事……

他却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崇祯十六年四月，清兵入畿辅。

这位张尚书所率八总兵之师，拒清兵于螺山。

结果——皆溃。

若不是念及他治河有功……

袁崇焕殷鉴未远矣！

“闯贼破潼关，依你之见，该当何如？”

洪武垂目问道。

他并不觉得张国维能说出什么高论。

只不过是走个流程和过场。

“依臣之见：天下，危如累卵矣！！！

闯贼拥三十万之众据陕，其势有三危：

一曰据西安则得秦陇粮秣。

二曰降贺人龙旧部得边军精锐。

三曰伪官四出裹挟流民。

今潼关破而三晋门户大开，若任其沿汾水河谷东进，旬日可进抵平阳，届时则将太原孤悬，宣大震动，九边防御链必然溃于腹心间。

山西抚标现存兵不足两万。

大同、宣府尚需防备蒙古胡人。

蓟辽防线抽兵勤王，又恐建虏乘虚破墙。

为今之计当从南方调兵，飞檄使刘泽清、左良玉、高杰、牟文绶、黄得功之辈火速率兵北上山西，急锁太行八陉，依仗天险以拒贼！”

洪武闻言，摇摇头，眸中泛着失望。

若是闯贼当真有东进破山西之意……

恐怕其所言，倒也不失为御敌之法。

只不过，洪武并不觉得闯贼的下一步棋会是山西。

他如果敢进山西，那就是鳖入瓮中。

擒之，易如反掌。

眼下闯贼的地盘不大，亦不算稳固：

其北至黄河，南至长江。

东未达开封，西刚至洛阳。

有些形似江西，大小也相差无几。

不过一省之地，也敢北上吞龙？

他若敢一头扎进山西……

如此地盘将会被拉成一个长条形。

皆时只需多面出兵，取其头、击其尾、断其腹。

闯贼腹背受敌，必然首尾难顾。

以己度人，若洪武处于李自成的位置……

凭借两百七十年前起义成功的眼光来看。

上上之选应当是：西进，归乡，入陕甘。

如此一来，既能有故乡倚做龙兴之地，无需忧虑兵源，又能收编绝了归路的三边老卒充实家底……

退，有潼关、武关可守。

进，可依仗河南之底为奠基之石。

皆时——

北上山西、东进京师、南下江南……

帝王之业可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