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整顿吏治?太慢,太慢了!

“骆卿可知咱漏夜传召之意?”

明黄袍袖拂过榻案,洪武目似无意扫过骆养性膝前血印,转而对阶下吩咐:“王承恩,你速去取一盒滇南上贡的八宝紫金散赐予骆卿。”

王承恩立时躬身退步直至外殿方才转身。

借着烛光,踏着景泰蓝地砖的螭纹暗格疾步而去。

烛花在蟠龙衔珠灯盏里爆响。

映得君臣二人身影如皮影戏般投在内殿窗上。

骆养性心中如何想的,却是姑且不论。

可面上却是感激涕零,三叩方起:

“臣肝脑涂地难报天恩。”

言罢,抬眼时恰好窥见天子眉间那道悬针纹:“臣斗胆妄测天心——陛下可是要整顿缇骑?”

洪武喉间滚出金声玉振般的轻笑。

然玉面倏凝,背负双手相对而立的身形纹丝不动:

“依你之见——

这海内鼎沸之祸,当归咎何人?”

“自是闯逆献贼之流寇!”

骆养性袍袖振起,状若愤慨:

“彼等流寇巨枭,包藏祸心,豺狼成性,裹挟愚民,裂我疆土……”语至半途忽哽——原是偷觑见天子面色,见那笑容逐渐消失,悬针纹如刀刻依旧不曾散去,急转话锋如鹞子翻身:“然则衮衮诸公尸位素餐,庙堂簪缨负圣恩!臣尤该万死,空悬绣春刀,竟容豺虎踞朝堂!”

最后三字落地时,额间血珠恰坠在御前地砖,此刻谯楼更鼓透窗而入,似与将来崇祯怒斥群臣“文臣皆可杀”的余音在梁间纠缠不休。

当然,殿内的两人却都不知晓这句话。

只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做出相对正确的判断。

闻听此言,洪武龙颜终现霁色,背负于身后的明黄衣袖却无端轻颤:“黔首愚顽当罪,衮衮诸公当罪,流寇逆天更当罪。然朕既代天牧民——”玄色皂靴忽踏碎丹墀之上橘黄的烛光:“便该学学商汤祷雨桑林,效成汤负钺请罪!”

“万方有咎,咎在朕躬!!!”

骆养性心中一惊,虽勉力垂首掩住脸上神色。

却依旧被洪武窥见:

“慌甚?

又不是第一次下罪己诏了。

明日咱便颁罪己诏,祭太庙以告天地。”

事实上,崇祯在前十六年已经下了三次罪己诏。

可依旧没能阻挡住大明国运下落的颓势。

“陛下三思啊!”

骆养性欲哭无泪,膝下金砖又添新痕。

他并不是觉得罪己诏不能轻下。

他只是觉得……自己摊上了大麻烦。

要下罪己诏,其他朝代或许皇帝可以一言而定。

可大明……

至少也得先和内阁、六部通过气吧?

和他个锦衣卫使说一声,就直接定下了?

那内阁、朝中百官……

思及内阁二字,忽如刀悬项上——

内阁那群老家伙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洪武却抚掌而笑,震得梁间积尘簌簌:

“咱有错,咱认了!

那群臣有错,他们是不是也该认?!”

前三次罪己诏,陛下将过错都归咎于己身。

可这一次,听这语气……

“陛下是想借机整顿吏治?”

骆养性其实早就猜到了,只是他不敢主动提。

可眼下,话都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再装糊涂,之前那副忠心模样就像个笑话了。

“非是整饬吏治——”

洪武龙目忽绽寒芒,似淬火开锋:

“而是欲要……快刀斩乱麻!”

整顿吏治,少说也得数年时间才能初见成效。

天下纷乱如斯,哪有时间慢慢来?

蓝玉、李善长、胡惟庸……

这些个从乱世中走出来的人中豪杰,他都杀得了。

还怕现在这群窃居高位、蝇营狗苟之辈?

唐太宗有言:‘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在洪武看来,这句话不仅仅适用于胡人。

而是适用于所有人:

上至衮衮诸公,下至央央黎庶。

看出了洪武的决绝。

骆养性喉间忽涌腥甜,恍见洪武朝旧事:

当年胡惟庸案发时,诏狱铁索应如今夜这般铮鸣。

而今圣意昭然若揭。

分明要借罪己诏为引,效法太祖年间以缇骑洗朝堂。

然则这惊涛骇浪中……

他这柄绣春刀可经得起二百七十载锈蚀?

“近前来,听密旨!”

洪武一挥袖袍,龙纹皂靴碾过奏折上‘芥藓之疾’四字,骆养性躬身时,忽觉耳畔温热,字字如太庙编钟裂帛:“……”

王承恩捧着青釉冰纹秘药罐趋至殿门,觑见烛影里君臣交颈密语之状,立时屏息凝立丹墀。

恭恭敬敬地侯着,只等洪武传唤。

少顷,殿中二人附耳低语已毕。

洪武瞥见矗立于外殿烛光中躬身垂头的身影:

“王承恩,进来吧!”

王承恩碎步七转入内,亲手将药罐递与骆养性。

“谢王大伴厚谊!”

骆养性躬身欲拜,却被王承恩侧身避过:

“此乃天家雨露,老奴不过承露盘耳。”

却不想洪武将心思落在了他身上。

那边两人话音未落,忽闻洪武金声裂帛:

“王承恩,东厂由你一肩挑了吧。

至于王德化……

让他回司礼监,操持内廷之事。”

东厂的权柄太大,尤在锦衣卫之上。

洪武信不过其他人。

尤其是在眼下,将要大刀阔斧震慑百官之际。

东厂厂督的人选就尤为重要。

他从崇祯原本的记忆中瞧见:

当初处死陈新甲之时,似乎查出王德化包庇陈新甲。

使其下属贪赃而不获罪。

这样的人,等洪武腾出手来,是必然要收拾的。

而王承恩毕竟是崇祯身边的潜邸老臣。

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其又掌印、执笔,能力也是不俗。

如今手里无可用之辈,倒也只能苦一苦他了。

王承恩闻言,心中一惊。

面上却是没有一丝波澜,当即俯首领命。

“骆卿,且自去吧!

别忘了咱的密旨,也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锦衣卫,是咱的刀——

刀如果不愿意沾血……”

鎏金鹤炉青烟袅袅间。

天子又对骆养性挥动织金龙纹广袖:

“刀若畏血,咱便着尚方监重铸一柄。”

骆养性闻言,当即五体投地。

飞鱼服补子上的金线在烛火中游走,如活物。

开口一语,表了忠心和决心:

“陛下目光所至,即是臣之绣春刀锋芒所指!”

烛影摇红时。

骆养性的蟒袍玉带已隐入宫阙暗处。

“王承恩,几时了?”

洪武微微觉察有些困意袭来,便开口问道:

王承恩走出两步,碎步丈量着景泰蓝地砖上的螭纹。

来到殿门,瞧了眼外殿的更漏:

“主子,五更天了。”

五更天了,熬了一个彻夜。

难怪倦意不绝。

洪武振衣而起,口出金石声:

“传膳,替咱更衣,待养足精神——”

好去会会这衮衮诸公!

王承恩躬身时窥见天子眼中锋芒。

格外刺目,令其不敢抬头。

恰似武英殿陈列的永乐剑出鞘三寸——

只是,他又哪里知道……

这哪是困倦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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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这就着尚膳监备醒神汤。”

他倒退七步方转身出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