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咱非太祖,卿——未必成毛骧 蒋瓛之流!(谁信?)

于天子而言......锦衣卫为何物?

恐无人能比洪武这位创立之人更配回答此问。

昔年他着毛骧铸就‘绣春刀’时,也曾朱笔批就‘天子亲军’四字。

若东西二厂如牝牡之奴匍匐阶下,那么这锦衣卫实乃悬于九重宫阙之上的淬毒龙鳞刃。

此刃当浸鸩毒于九幽,藏锋芒于玄夜。

许其生七窍玲珑心,以此藏韬略于胸臆;

纵其怀虎狼之心志,但须刻忠字于骨髓。

可唯独有一戒——

寒刃既沾朝露,焉敢求不染红尘因果?

既入修罗道场,岂能图独善其身清净?

刀者,凶器也。

当其铮鸣出鞘之际,必带起腥风血雨;

若存洁身自好之念,则与废铁何异?

绣春刀不能替天子背负因果,留之何益?

弃之何惜?!!!

洪武当真不明白自己这个后世子孙是如何想的。

为何会留骆养性一命……

甚至还拔擢其司掌锦衣卫印。(崇祯十三年事发之际,骆养性为都督佥事,崇祯十五年升任都督同知,同年再受内阁首辅周延儒推举升为指挥使,掌锦衣卫事。)

若说崇祯不想将事情闹大吧……

可他明明可以在事后随便找个理由将骆养性拿了。

堂堂天子,想整死个人还不简单吗?

旁的姑且不论——

总督辽东、手握重兵的袁崇焕,不是照杀不误吗?

三边总督郑崇俭、户部尚书杨一鹏、内阁首辅薛国观、总督五省军务的熊文灿、兵部尚书陈新甲……崇祯一言而杀之的大臣还少吗?

洪武回望崇祯登基十六载的记忆。

不乏有‘当时轻拿轻放,事后秋后算账’的事。

甚至还不少。

洪武的思维发散,说几分题外话……

即便他不愿承认,但崇祯确实有几分洪武遗风。

他杀伐如烈日灼心。

崇祯诛戮似寒月浸髓;

他刻薄在明处,从不畏惧史笔如刀。

崇祯便寡恩于暗里,向来爱惜名声清誉。

只可惜……

崇祯没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赢家,才有机会书写历史。

国之将亡,再如何爱惜羽毛又有何用?

史书上难道还会记载其乃明君、圣皇?

不过又是悠悠青史中一亡国之君罢了。

因此,他朱重八能够驱逐蒙元、收拾河山、开百年太平、立国大明!朱由检却是难御外患、空怀壮志、终一朝社稷、空嗟劫数!

……

洪武凝神静思之际,丹墀下早跪碎了金砖。

骆养性汗透重衫,额抵螭纹方砖。

但闻殿角铜漏声碎。

抬眸偷觑,却见殿陛之上烛光打下的影子丝未动。

骆养性方觉脊骨生寒。

九重之上岂有赘言?

龙案前两度垂问,非欲翻三载旧案,便是嫌奏对不称意。这道理他本该即刻参透——骆门数代簪缨,更在诏狱浸淫廿十载春秋,心窍较东厂刑具上的九曲连环锁,尚要多转三折。

烛影在蟠龙柱间游移,恍若当初魏阉旧事重演。

若欲翻三载旧案,何须夤夜传诏?

一纸驾贴便可锁拿北镇抚司;

若嫌奏对不称意……却也不太可能。

须知方今天子最恶鹰犬弄权。

漏断声里,骆养性心似陷蛛网。

若此二者皆不可应……

他又当以何策剖肝沥胆以宽天子之心?

刹那间,骆养性只觉脊梁骤冷。

似见崇文门外,骆氏宗祠牌位倾颓!!!

今夜若是熬不过去……

轻则褫夺蟒玉还乡,重则翻出三年那桩泄密旧案。

彼时何止满门朱紫化缟素?

怕要效法袁崇焕故事……

九族骨血皆作京观泥浆。

恰在此际,殿外忽起玉磬清音:

“禀圣上,傅太常所开汤药已煎好。”

洪武回过神来,自榻上俯瞰。

对王承恩微微颔首。

他当即会意拂尘轻扫,疾步走出寝殿。

接过鎏金药盏时,指节叩在缠枝莲纹处三响。

那小黄门立时会意:

“干爹尽可心安,此药自取水至成汤,皆经儿子十指,更以银针试过三巡,又亲自斟了一碗余渣以试药。“

无怪他们如此小心。

实在是天启旧事历历在目。

待朱漆兽环缓缓闭合,王承恩捧金盘折返御前。

洪武执鎏金盏仰颈饮尽,明黄袍袖翻卷如云。

药气氤氲间,忽掷惊雷,再度发问:

“卿欲要做那牟斌、朱骥?”

这是今夜第二次发问了。

骆养性忽觉灵台明灭,恍如夜行深谷骤见磷火,‘问君是否可信臣’、‘再提昔年旧罪’、‘二问志向何在’,这几道画面此刻竟在九重烛影里串联成线——

“雷霆雨露皆出上裁!”

他突以五体投地之势震动玉砖。

官帽镶珠迸落。

“陛下欲铸臣为何器,臣便化何形!”

话语铿锵、义正言辞,竟作金石声,“牟斌风骨、朱骥机锋、田氏狠绝、许门阴鸷,皆不过是旧鞘蒙尘。臣惟愿作陛下掌中绕指柔——”

丹墀烛影忽凝。

洪武指尖在龙纹扶手上叩出断续音节。

这一番话,当真是让洪武刮目相看。

没想到骆养性竟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咱不缺铮臣、廉臣,独独缺了一位孤臣、独臣!”

骆养性闻言,愈发明悟:

“臣愿做毛骧、蒋瓛之流,做真正的孤臣孽子!”

“毛、蒋二人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洪武的声音拉长,意味不明。

却如松涛骤起,在殿内回荡。

骆养性额前冰裂纹青砖已染作胭脂色,官袍下摆忽现水渍——原来是膝下金砖沁出的冷汗,他却恍若未觉,反将额间血印更深三分:

“昔毛公负天下骂名而全圣德,蒋公担千秋罪孽以固社稷。臣纵成菜市磔刑架上一缕残魂,能换得史册半行‘帝心甚慰’,便胜却凌烟阁中万户侯!”

古来九重之上,谁不喜听溜须拍马之言?

似这般巧舌翻作莲花雨,便圣主亦难逃天罗网。

纵是太祖这般铁石心肠,此刻冕旒玉藻亦微微颤动。

玄色龙纹袍袖翻卷如云,竟俯身搀起阶下骆养性:

“臣不负君,君必不负臣。

且记着,咱非太祖,卿——未必成毛蒋!”

“臣……惶恐!”

骆养性膝下金砖已印出血痕。

可他却明显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