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柄想独善其身的刀子

“骆养性,锦衣卫指挥使。

骆家世代担任宫廷禁卫军官,父骆思恭、曾祖骆安都曾执掌锦衣卫大权。

天启三年,以锦衣卫百户出仕。

崇祯十五年,以左都督、太子太傅衔掌锦衣卫事,特赐“肩舆”殊荣。”

殿外西风卷地,碎叶叩牖,寒声砭骨。

椒泥煨炉的寝殿内却明烛煌煌,鎏金蟠螭帐钩悬着流云锦帷。

暖霭氤氲间,洪武斜倚着青玉凭几,明黄龙纹常服下摆垂落榻沿,五指屈起支颐,半张面容隐在烛影里。

铜灯燃着,青烟袅袅盘桓御案上堆积的奏疏,朱批狼毫搁在澄泥砚山边,墨迹已凝作暗红。

阶下两人皆屏息垂眸,鹄立如偶。

洪武历数过骆氏前尘过往,指尖忽而轻叩榻边螭首,惊得紫檀漏刻晷影微颤,更漏声里但闻一句质问紧随其后:

“骆卿,你骆家是将门世家、代代忠良啊!

只是不知道……

咱究竟能不能信你?”

一语毕,殿中陡然一寂。

这是什么话?

这像什么话?

天子,能不能信他的臣子?

短短的一句质问,停顿两次。

可骆养性胸腔里那颗猩红的心脏却在这呼吸间不知停了几次,好悬没将这位正值壮年的武将给硬生生骇得肝胆俱裂。

骆养性只觉毛骨悚然、脊背发麻。

天子多疑——

这是这十六年来无人不知的事!

当初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貌似也是这么没的。

天子信不过魏忠贤。

所以……魏忠贤死了,阉党灭了。

不过,他骆养性毕竟是两朝近臣。

能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算得上天子心腹。

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质问,便乱了阵脚。

更不会将自己与魏忠贤相提并论。

他有自知之明——他还不配!

因此,天子这一问……貌似真就只是一问?

又或许是……敲打?

他的右膝重重叩响金砖,飞鱼服的暗纹下渗着冷汗:

“臣这把刀,是给您使的。

查百官阴私时没沾过朋党油腥。

断诏狱铁案时没留过人情丝绦……”

说罢,他不再只挺直个腰,转而整个人趴伏下去:

“陛下所指之处,

便是臣骨成灰也要扑过去的方向!

您若是疑养性之心,此刻便可剜出心肝验血色!”

洪武笑了,声音很轻。

不过却让殿内气氛舒缓了一瞬。

王承恩稍稍松了口气,瞥了眼同样心中一轻的骆养性,旋即再抬眸用余光看向陛下,可下一瞬,他松下的那口气,又直接提了上来。

陛下笑出了声。

可那张瘦削的脸上却没有见到半分笑意。

反而眸中似乎在压抑、酝酿着什么。

“王承恩,你听听……

这厮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啊!”

洪武音色冷冽,一语罢:

“哐——“

青玉案上骤起金石之音。

他振袖挥落满摞奏牍,蟠龙纹镇纸撞在鎏金笔架上,惊得数管御笔滚落榻沿。

那支蘸饱朱砂的狼毫颠簸着坠下丹墀,赤色墨珠正溅在伏地请罪的锦衣卫指挥使额间,恰似刑部勾决死囚的丹批。

骆养性只觉眉心一凉,蟠螭地砖映出点点猩红。

御座之上传来帛裂般的冷笑:“好个忠贞勤勉的锦衣亲军!”

他诚惶诚恐以额抢地:“养性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句虚言!”

骆养性实在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何事,以至于天子再三质问忠心。

前线剿匪失利?

可这也不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罪责啊!

“好!“

洪武霍然离榻,玄色龙纹舄踏碎满地烛影,止步时蟠龙金砖映着朱砂滴落。他俯身按住骆养性这位雄武将军的肩头,鹰爪般五指扣住飞鱼服金绣肩:

“既是如此,咱就旧事重提,再问你一遍……

卿欲为田尔耕、许显纯,还是欲做牟斌、朱骥?”

田尔耕,昔年兵部尚书田乐之孙,为人狡黠阴毒,与魏良卿交深,依附魏忠贤,“五彪”之一。

许显纯,天启年间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五彪”之一。

此二人依附魏忠贤,频兴大狱,善用毒刑,伪造狱词。

朱骥,锦衣卫使,乃于谦女婿,为人清正,善断案洗冤,有‘青天’之名。

牟斌,指挥佥事,因为人正直,不同流合污,两次被罢官,曾硬顶孝宗外戚,救护名士李梦阳。

这四个人,别说是同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养性了,便是崇祯,也对四人的功绩过错一清二楚。

鎏金蟠螭烛爆开灯花,骆养性盯着地砖映出的朱砂痕——那抹赤色恰似崇祯初年诏狱墙上的血渍。

他喉头滚动着腥气,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做出了决断:“田、许乃阉竖鹰犬,昔年构陷东林何其酷烈?臣纵粉身碎骨,亦不敢效此獠行径!”

崇祯(洪武)旧事重提,可骆养性的回答……一如三年前那样!

崇祯十三年(1640年)行人司副熊开元,时给事中姜埰,因弹劾首辅周延儒罪状,触怒崇祯帝,被捕下锦衣卫狱。

一夜里,一中官手持崇祯帝御笔,命骆养性秘密处决二人。

骆养性未曾草率执行,而是与同僚商议。

同僚反问:‘君不见田尔耕、许显纯的下场乎?’

骆养性随即回奏崇祯:

“这两位大臣确实应当被处死,但应当交由司法部门公开审理,记录他们的罪行,让天下百姓都知晓。

如果陛下暗中命令我私自处决他们,天下百姓和后世之人会如何评价陛下的行为呢?恕臣不能遵从这样的旨意。”。

随后,他还将密旨泄露给同乡廖国遴,想利用舆论逼迫崇祯将熊开元和姜移交刑部。

一日,廖国遴与同僚曹良直饮酒,无意中将此事泄漏了出来,曹良直不相信,于是上疏弹劾骆养性,请求将骆养性与熊开元一并处死。

奈何崇祯这道密旨确实不光彩,因此不想将此事闹大,扣下奏疏不发。

待到风头过去,才独自召见骆养性,把弹劾奏疏拿给他看。

问及缘由,骆养性只答:不欲做田尔耕、许显纯,不欲见到陛下重蹈先帝覆辙,甚至还出言劝谏:天子即便欲要惩戒臣子,也应当堂而皇之,不应用阴私手段。

崇祯一则确实厌恶阉党,二则不想将事情闹大,因此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