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卡斯特梅的雨季(上)
“我这就剩最后一个十连了,獐子你呢?”
“还有三抽。”
“冲冲冲,别怂,我...哎谁这时候打电话...喂你好,啊对我是,哦是佳佳姐啊这么快就到了吗,好的好的我下了课就去拿,在西门是吧,好嘞好嘞谢谢佳佳姐姐!嗯拜拜...呀,语音让我给挂了。”
一张明艳大气优雅端庄颇有国泰民安盛世气象的柔美面孔从上铺探下来,松露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把滚烫的手机塞进下铺正在看小说的戚雅暮手中。戚雅暮似白非白地白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又让我帮你抽卡?”
“接了个电话,不小心把獐子的语音挂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欧气已经不足以通过信号传到我这里了。来吧,帮我把最后的资源全抽了,我信你。”
松露托孤一样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机屏幕上的二次元纸片人帅哥美女们穿着华美的新衣服,或者桀骜或者沉郁或者开朗地看着屏幕外的3D人类,戚雅暮眉头微皱,深吸一口气,手指缓缓点向那个决定命运的按钮......
“毕其功于一役!嘶——该死!”
松露大叫一声,扑通躺倒在床板上,木头渣子簌簌掉下来一层。她又一骨碌爬起来把手机抢了回去,着了魔一样碎碎念着:“不行不行,就差一点就保底了,氪金也要抽出来...”
“你忘了冲了大几百结果歪到姥姥家那次了?”戚雅暮不忍看她上头了又毁掉一笔钱,好意提醒道。松露沉默了一会,然后发出了无限悲凉的幽幽长叹。
“功败垂成啊...破游戏,狗都不玩!”
又是重重砸床板的声音。戚雅暮把小说收好,站起来探头去看,她已经抱着枕头面朝墙壁兀自愤怒去了。
宿舍重归寂静。吵吵闹闹又打打闹闹,这便是二人见惯不怪的日常。
戚雅暮,菁台市某普通高中准高三学生,一小时前因宿舍卫生扣了分而被通报批评,作为值日生被遣回宿舍重新收拾打扫,直到窗明几净不留死角才可以回去上课;舍长松露监督不力,负连带责任,一并被赶了回来。当然啦,显而易见,班主任不会收获一个焕然一新的整洁宿舍,只能听见这俩逃课专业户在宿舍里磨蹭到饭点然后直奔食堂时爽朗的笑声。
两厢无话,除了中间松露旧情复燃又开始沉迷游戏、长吁短叹跺得床板吱嘎吱嘎响外,屋子里静得只剩窗外聒噪的蝉鸣。
“听说你和阮默吵架了?从上个周你俩就不怎么说话。”松露的头突然又从上铺探了出来。
戚雅暮一怔,松露思维很跳脱,总是这样突然结束又突然开启一个话题。她苦苦地扯了扯嘴角,不说话。松露见状也不好再问什么,懒洋洋地撇撇嘴,又接上了獐子——她男朋友章子袤的语音开始。戚雅暮突然觉得很无趣,有些颓然地倚在墙上,拉着不存在的弹弓像是要射下对面红屋顶的云彩。
自己为什么和阮默吵架了呢?
时间轴切回上个周末,小区楼下。
“喂喂,等等我啊!”
又是一个大风的天气。
戚雅暮没来由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很讨厌风,也许是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一辈子生于斯死于斯,没有行动的自由,甚至连选择是否安静的权利也没有。
她整整袖口,防止大风凌乱了她打扮一早晨的高级装束。
前面的人闻声站住,静静地伫立在路的尽头,侧身,斜偏着头,一双栗色的瞳孔里缓缓流淌着初升的日光,目光孤傲而冷冽。一件斗篷黑色如墨,帽沿遮住了前额只露出几缕乌黑的碎发,她面色苍白得令人心畏,尤其身子瘦削只剩一把嶙峋骨,长长的衣摆垂至小腿,就像游戏里的末影人。
戚雅暮赶上前去,脖子上吊着的镀银项链在薛定谔的锁骨上颠簸。阮默淡淡地扫了一眼她的小香风法式穿搭,末了收回目光,远远地看向天空一角。
清晨,小区内的街道上,日常而又非日常地走过两个风格差异悬殊的高中生。
“我昨天搜了搜兰玉旅游攻略,有几篇写的真不错,非常详细,等我整理出来给你看。夏天太热了,我打算多去一些室内场馆,像兰玉科技馆...”
“姐姐姐姐,你是斯莱特林还是格兰芬多啊?”
半路窜出来的小孩蹦跳着揪住了阮默的斗篷,一句话生生把戚雅暮眉飞色舞的讲解分析憋了回去。小男孩很快就发现了黑斗篷高冷姐姐颇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也不是很想搭理自己,有点委屈,又仰着脸朝慈眉善目的戚雅暮咯咯笑。戚雅暮一向喜欢逗小孩玩,此番搞怪的心思瞬间被点燃了,不由得蹲下开始跟他胡扯。
“小朋友几岁啦...这么小就把整套书听完啦!好棒诶!不过你的这位姐姐是个阿格马尼斯...嘘,她可是会变成大蜘蛛,八爪蜘蛛...”
“小可快走啊,又在打扰人家,要迟到了!”
目送着小可和他母亲拉拉扯扯地离去,戚雅暮的视野里却又重现了小可的眼睛,天真而不染纤尘。她忽然又想起了八爪蜘蛛那个男人,进而想起了席恩,想起了大熊,想起了阿多,想起了很多很多散落在那个世界的人们。整部《权力的游戏》看下来,饶是被躺赢烂尾,她最喜欢的还是布兰,那双一出场就惊艳了她的眼睛。
“你说,如果一个人知道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甚至洞悉了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他是会绝对满足,还是会绝对绝望呢?”
戚雅暮歪头去看阮默,后者还是遥望着天空的一角,不想说话。菁台有很多西式建筑,那一角的天空被很多哥特风尖尖顶填满了,大块大块的云朵就像棉花糖一样串在钟楼上。戚雅暮就想到了新航路开辟到工业革命的那段历史,那时的蒸汽巨轮横越天堑地峡,在浩渺山海中乘风破浪;想到了那一场场血与火交织而成的剧目,那些虽已湮没在历史黄沙中却仍璀璨夺目的财富与文明;想到了她心驰神往的都铎王朝与加里波第远征,那位率领着千人红衫军去完成“疯子的事业”的勇士。
她喜欢看书,也总是喜欢信马由缰地想一些东西。
阮默此行的目的是买一串风铃,让戚雅暮帮忙出出主意。可惜二人的审美完全不同,阮默一直在贝壳风铃那里驻足,戚雅暮则偏爱布灵布灵的玻璃瓦罐。
礼品店老板是戚雅暮童年玩伴尔琳的父母。也是念着熟人有质量保障,她想也没多想就把阮默领到了这里。可是当尔琳妈妈开口要免费送的时候,阮默瞬间冷了脸。她直直盯着戚雅暮的眼睛,用令她过分不舒服的语气问:“你就为了这点小便宜?”
戚雅暮被这一唬弄得晕头转向。几个“不识时务”的店员转过头来,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这莫名其妙的训斥让她愈发不舒坦起来,她皱了皱眉。
“阿姨,您的好意我俩心领,但这风铃这么贵,哪能让您送啊!阮默...”
阮默也察觉失态,压着嗓子僵硬地笑了笑:“是,谢谢阿姨,我不想白要什么东西。”
尔琳妈妈有些懵,她能感受到这俩好朋友仿佛瞬间拉开了千丈远的距离。阮默付了钱,提着礼物盒出了门,戚雅暮这才暗暗吐了口气,开始腹诽阮默为何最近心情不好狂躁易怒。阮默突然停住脚步,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对不起...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戚雅暮下意识想问,可是阮默转头就走了,背影孤单而病态,有点摇摇晃晃的,好像那把单薄轻盈的骨头已经无法承受那件厚重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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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讲,这不能叫吵架。”戚雅暮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正色道,“我也不清楚,等一会吃饭的时候去找她聊聊吧,就不跟你一块吃了。”
“赶巧,獐子刚说要请我去喝新上的奶茶。佳佳还把我拼团买的周边送到西门了,等我拿回来给你们看!”
教学楼的铃声适时响起,松露一个大跳从床上蹦下来,一边念叨着“完了完了抢不到饭了”一边抓了书包就冲了出去。宿舍门就这样大开着,走廊的消毒水味徐徐钻进戚雅暮的鼻子,还有幸跟提着拖把的阿姨大小对小眼了一瞬。她也饿了,可是一想到她要去找阮默“和好”,心里忽然就打怵起来。
去往食堂的路上早已人满为患,戚雅暮扣着自己的手指节,百无聊赖地踢踏着步子。她知道阮默雷打不动的位子就在食堂最后一排,也不愁找不着人,于是更加放慢速度踢踏着步子。行人步履匆匆,头顶艳阳高照,真是一个无聊到比认为“拿监狱打比方无聊”还要无聊的日子。
还真巧,最后一排居然没有那个扎眼的黑影。她稍稍垂头丧气了一下,买了最后一碗土豆丝,然后跑到角落里瘫软下来,心不在焉地扒拉起两口饭。松露出现在她斜前方,举着一杯翠绿的青提柠檬茶,自以为野性而优雅地搂着獐子的脖子,朝自己大大咧咧地挤眉弄眼。
这对情侣是班里乃至年级公认的天作之合,郎才貌女才貌,章子袤动手能力极强,成为工科生之后未来不可限量;松露从小学习油画,作为重度二次元板绘又是一把好手,在社交平台有不少粉丝,偏偏学习也不错,目标是美院的艺术史专业。高中按理说不会支持谈恋爱,奈何他们属于互帮互助共同进步的类型,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戚雅暮...就在她屏蔽一切喧嚣、专心致志在食堂的菜里寻找虫子时,一个男人突然站到了她的对面。确实是“男人”——教务处主任阮凝。
“是戚雅暮吗?”
阮凝看起来顶多30岁,英语语言文学的海归,瘦瘦高高,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在其貌不扬的教职工群体中是绝对的颜值担当。偏偏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更是引起了学生们的集体关注。当然,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教务处到底是干啥的,但能做到主任肯定很厉害。
戚雅暮还记着第一次见到阮凝的场景。
阮这个姓很少见,所以学校出现了两个阮姓,吃瓜群众很难不把两人圈一块去。戚雅暮知道阮默家很有钱,在市郊有一套很大的别墅,房价起码千万;还知道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跟着一个比她爸还富的人跑了,父亲把阮默养到十二岁,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她和一个不知亲表的哥哥相依为命。但戚雅暮还真不确定那“神秘兄长”究竟是不是阮凝,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的问,阮默总是含糊其辞避而不答。
所以第一次知道阮凝这个人的时候,她趁着全体任课老师开会的体育课的空档,装模作样溜进了教务处办公室。
“报告!请问...阮主任在吗?”
窗边,一个气质很仙风道骨、即将退休的老教师正在泡茶,呵呵笑道:“不在,有事跟我说。”
还真是不赶巧。戚雅暮的气泄了大半,只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英语卷子,面不改色地背出了意外情况下的托词:
“下节课英语考试,老师们又都开会去了,我就只好来找阮主任问几个题...宋老师说有英语方面的问题可以找阮主任的...”
老教师倒了杯茶,和蔼地擦了擦手,招呼戚雅暮过去坐,然后实打实给她讲了一节课的题...直到下课多时她才得以脱身,出门时,阮凝正好和她擦肩而过。
戚雅暮被记了逃课,也没问出一点有用的东西。之后她也想再找机会探探阮凝的虚实,奈何学业繁重,她自己也没把阮默的“家事”放在日程的第一位,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