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教九流(二)

序章-卡斯特梅的雨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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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好!”

“嗯,你继续吃,我就来问几个事。”

这谁还能吃得下去啊!

“你是阮默的朋友吧?我是她的亲哥哥,阮凝。”

男人眼神温柔语气温和,完全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和威严,却偏偏令戚雅暮觉出了一丝危机感。悬疑小说看多了,她对目的不明的来者都会不由自主提起一丝警惕。

说白了就是疑神疑鬼的自我保护意识。

“嗯,我和阮默从小就是朋友。”

“那你应该知道她父母的事情吧。”

“嗯。”

“前几年我一直在国外,父亲去世后,阮默的一切都是我托阿姨和学校照顾的,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小默。摊上我这么一个如此不称职的哥哥,哈哈,真是...雅暮,也多亏了你一直陪着她。”

“没有没有,朋友嘛,应该的。”她笑笑,又补了一句,“对于您和阮默的事,我也很遗憾...”

“希望你们能做永远的朋友。”

阮凝打断她的话,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要离开。戚雅暮慌张地站了起来,嘴上道别,手表突然滴滴响起来,提醒她快到午休时间了,宿舍要查房。

可惜可惜,又错失了和阮凝多聊两句的机会。她目送着他走出食堂,他走路的姿势板板正正的,颇具电视剧里的精英风范。

“会的,谢谢老师。”

温文尔雅的主任兼关心妹妹的如父长兄远去,但在戚雅暮的直觉里,这个人设稍显摇摇晃晃。阮默不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却在一切牵涉到阮凝的事情上都显得“苦大仇深”。如果说古怪、孤高是由于母亲改嫁父亲去世,那死活不肯让别人甚至戚雅暮知道阮凝的事实又是出于何意的刚强?她绝对不是会因“哥哥没有在我身边照顾我”而生气的人啊。

中二病发作,她愈发想找机会问个明白。阮默一直不太合群,帮她打开这个心结,也会好很多吧。

抱着这个伟大宏愿,即使因迟到了2分钟回宿舍被扣了分,她也没有过多在宿管背后破口大骂。一把推开宿舍门,入眼的松露正在显摆她新到的立牌,顺便跟室友们普及什么是吧唧什么是谷,她还没补尾款的景品又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枕头边的盘子里放着一个剥好了的芒果,馋着几只小飞虫,松露的另一只手正拿着一个装垃圾的塑料袋搁那挥啊挥。

今天查房的是级部主任,还是低调点好。戚雅暮难得老实地躺在床上,也不复习后天到来的期末考试,开始细细回放和阮默相处的一点一滴。

“幼年阮默摊上负心妈”的故事很早就传遍了社区,街坊邻居都挺照顾她,阮默也很乖,学习也上进,在社区的小圈子里是当红的童星。那个时候戚雅暮还嫉妒她,故意成天跟尔琳腻在一块,无论父母怎么鼓励就是不肯和阮默打招呼。

上学以后戚雅暮渐渐对阮默顺眼了,阮默也不计前嫌,很快就和同龄的小女生玩成一片。她博览群书,唱歌好听,会讲笑话,很快又成了早熟小男孩的追求对象。阮默经常和男孩子打打闹闹,上树捉蝉、(在会水的大人的陪同下)下河游泳、逃课去幼儿园滑滑梯、扮鬼吓唬低年级小孩子...遥想无忧无虑的童年,阮默还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但只有戚雅暮见过她脆弱的一面。那是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上一个女孩的父亲出了意外,伤得很重,ICU昏迷不醒。她被妈妈赶来上学,趴在桌子上哭了一整天。放学的时候全班同学不约而同跑来安慰这个痛哭的孩子,所有人都沉浸在一股与他们无关的巨大的悲痛中,唯独阮默冷冷地看着他们来来去去,不置一言。

戚雅暮是个对情绪很敏感的小孩,当时就认定阮默一定背负了什么沉重到压死人的东西,兴许是某段统治了她的思想的经历,使她缺乏某种“人之常情”,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同时又冷漠而刻薄。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阮默渐渐沉默寡言,不再作为一位光彩夺目的女神出场。

六年级,阮父去世。阮默彻底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无论何时何地都摆着一张僵尸脸,甚至多次被挑事的人冠以恶意侮辱的称号。她还迷恋起了黑斗篷,一年四季披着,更加稳固了“怪人”的形象。偶尔有人看到什么家庭情况统计表的机密,发现阮默无父无母,才能稍稍腾起一点同情心,她本人对私事从来绝口不提。

初一初二时阮默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得众老师的青睐。进入初三后成绩直线下滑一落千丈,和本来就吊尾巴的戚雅暮做了难姐难妹,来到了现今这所比较破烂的高中。

短短17年,阮默的人生却经历了这么多小起大落。

至今,她的行事作风还像父亲刚刚去世时对戚雅暮说的话一样:

“有些事,我自己伤心就够了,没必要宣扬出来,没必要让人为我而哭,为我而悲伤。一来,他们没有这个义务分担我的过去,二来,意思意思的同情配不上父亲应得的褒奖。”

还有她家那个荒废了的祖宅。阮默一直住在戚雅暮小区的住宅房里,对郊外千万的地产不闻不问。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对不起阮默,明明是对方最好的朋友,明明窥得了一点她内心的脆弱,却偏偏浅尝辄止,只当一句比较有深意的话或者一件可以写进小说的新奇故事对待。就像轻易揭开了一个好不容易长好的伤疤,过了几天再揭一遍,对方默不作声,她就乐此不疲。

风铃事件是阮默第一次被动露怯。戚雅暮默默想着一墙之隔的宿舍里正在午休的阮默,想到她日渐消瘦的身子,好像一个随时会分崩离析的沙堆。

她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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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

走廊上安安静静,前三个教室都在埋头考试或者做题。戚雅暮的步子刚迈过十班的后门,九班教室里物理老师的大嗓门就炸开了:

“几遍了几遍了,这么个破题一节课做不出来啊!”

然后他就看到迟到的戚雅暮乖乖巧巧地低着头站在门口,一副做错事甘愿受罚的表情。

头发还乱糟糟的,卷发失败的刘海倒颇有点凌乱的美感。

“唉...后天就期末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戚雅暮应声,走进教室里。

入眼是整整齐齐的书,分成两堆排在桌子前方,力图堵住老师的视线。全班五十一号人的脑袋全部埋在摊开的书本和散乱的试卷里,只露出一小撮头发或一条眼镜框。被走路和穿堂风带起的气流波及,第一排獐子桌上稀稀落落的纸纷飞落下,洋洋洒洒露出描摹的众位老师的画像,还有压在最下面的物理练习册的半个封面。

戚雅暮乜斜獐子一眼,摆明了懒得给他捡的架势。凭松露的关系,她和獐子也算熟络。獐子小小跟她打了个招呼,指尖在卷子上乱点,装模作样心算着哪道物理题,哼哼的节奏却是时下最火的歌。

戚雅暮还是给他捡起来了,獐子绅士地点了下头。

靠窗第三排坐着一个如钟般挺直背脊的女孩,高高地昂着头,在一群头发和眼镜框里格外显眼。戚雅暮一眼就看到了她,和她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

她从讲台前走过,物理老师正在黑板上手舞足蹈地讲解天书般的计算公式,对她视而不见。戚雅暮自然习以为常,从被垃圾袋和书包挤满的过道里小心翼翼地穿过。但还是不小心刮到了某人的书,砸落下来,是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类型的标题。

都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她潇洒入座。

右手中笔杆飞转,纸上跃然行云流水的行楷,干净利落。戚雅暮还是佩服自己的书法的,虽然写的东西与物理没有半点关系。她有意无意向同桌瞟了一眼,黑衣下正在听课的她,侧脸呈现出奔赴战场视死如归的坚毅到诡异的神情。戚雅暮瞬间有些恍然,咬着笔杆望向窗外。

不复上午的晴空,此刻的窗外隐雷滚滚,天色阴沉,云层堆积,好像千军万马就要压上楼顶。她从未见过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别墅端端正正坐落在学校对面,就算隔着八百里远她也能看清有两个小孩正坐在花坛的泥地里,冒着突降的大雨垒城堡。大一点的男孩正在把一块木楔作为旗杆插在泥堡上,城堡却在瞬间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块晶莹剔透似玉非玉的石头。男孩垂下长长的睫毛,雨珠一滴滴滑落,俊俏的小脸写满了委屈的神色,着实令人心疼。女孩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屋檐下。她戴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灰色大兜帽,看不清脸。

暴雨如注,他在说话,语气平淡,不掺杂半点色彩。女孩起身,提起旁边一把生了锈的铁剑。如果戚雅暮没记错的话,话剧刚开始时,它还锋利如新。

男孩的目光中透着同龄人不该拥有的决然与张狂。他只是一个孩子,但戚雅暮在对上他的目光时,还是因为那股凌厉劲打了个寒颤。

铁剑泛起一抹寒光,瞬间凝住了雨点化为刃上雪,她居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剑光流转间令人心寒的落寞。女孩终于抬头,似曾相识的面孔,无奈到绝望的目光,黯然没有生气的眼睛,闪电映进去,没入深处,就像其中藏了一座星坟。

“我是在为你建一座真正的城堡。”终于听清,男孩的声音单薄而生硬。

“只有它在我们才能活下去,你真的以为……”

“一千年的期限已到,所有人都会死。”

“你以为草木沉会让你活下来?你怎么知道这个诅咒的破除不需要命的代价?你还在这里,你还有我...”

“去他妈的穷困潦倒。”

男孩略带嘲讽地看着她笨重的剑,脏话骂的咬牙切齿又轻描淡写。

“你会后悔的。”女孩提着剑冲进雨幕里。

“谢谢。希望最后,你是来救我而不是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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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过来了,醒醒!”

松露在后面掐了她一下,戚雅暮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差点对上物理老师的眼睛。窗外依旧晴空万里,她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

明明刚刚因为睡过头了迟到。

这个离奇的梦令她呆了好一会,直到老师巡逻完毕又回到讲台上,她才摇摇头驱散眼前的重影。离下课还有10多分钟,平心静气,还可以画一个好看的眼线。

敲三下桌子是眼线笔。心怀鬼胎不知道又在捣鼓什么的好队友松露会意,从桌子底下递来了几件乱七八糟的东西。戚雅暮转转书立,调整了一个最佳角度,然后心不在焉地去照她的镜子。

班上突然闹哄哄的。戚雅暮皱皱眉,向门口看去。

阮凝。透过玻璃,他浅笑着注视着戚雅暮这个角落。她被盯得发毛,心里翻江倒海的恐惧全都涌向了同桌,好像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降临在她身上。

物理老师满脸黑线。学生是大笨蛋,戚雅暮又迟到,现在再来个官比他大的教务处主任……真是憋屈的一节课。

戚雅暮盯着物理老师跺着鞋跟去给他开门。

“阮默,出来一下。”

声音并不响亮,但在戚雅暮的耳中却犹如惊雷。

很轻微的“啪”的一声,是阮默的指节作响。戚雅暮吓了一跳,在心中把担忧反复咀嚼了一万遍。

阮默应声而出,如幽灵般穿过教室的过道,脚步轻盈,像一只猫。

门一开一合,直到下午四点二十五放学,阮默都再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