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公敌
  • 王方晨
  • 4700字
  • 2021-09-22 18:31:17

佟志承把辞职的决定告知牟彦杰,他在电话那头哭了。牟彦杰说:

“兄弟你再怎么着也得给我商量商量,你是跟我不一样的。这是我害了你。”

佟志承说:

“早就有了这想头,就怕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牟彦杰就说:

“说到底还是我把你耽误了,我这个人没用,也带累你施展不了抱负。我走了,自然给你腾出了地方,好歹也算是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可你再一走……连让我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佟志承就知道牟彦杰是怀了深深的愧疚的,忙安慰他:

“这个县是什么状况,你都清楚了,以后把煤矿搞好了,也是功德嘛。”

不料牟彦杰更是难过,哽咽说:

“兄弟,你还给我给使那些心血干啥?我知道自己是没本事的了,以后不过是应个名儿,混一日是一日吧。”

这话竟把佟志承也说得心痛了。他又问佟志承今后的打算,佟志承告诉他,交接好工作后,自己直接去塔镇。

一听塔镇,牟彦杰就不作声了。半晌,牟彦杰才说:

“你要用得着我,一定来煤矿找我,也许我能帮你一下。我这个煤矿不算太大,财政收入也赶得上那个县全年的国民生产总值。”

佟志承就说:

“这话才是正经。做生意是要靠朋友。”

牟彦杰接着邀佟志承去煤矿见一面,说见一面心里踏实。佟志承说:

“我们常联系就是了,相互想着,我们就不孤单。”

牟彦杰说:

“我等你,到时候我一定喝酒!”

这些日来,佟志承没在塔镇吃过一顿饭,都是来看看就走。先去老人宅见了韩爷,当日就回了济宁。佟志承的家还在那里,老婆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离任后,别的没考虑,就考虑怎样弄到一辆车。终究是坐车坐惯了的,离车寸步难行。通过市交警队的朋友,弄到了一辆旧别克,一分钱没花。

就靠这辆别克,佟志承跑遍了塔镇的乡野,好像头一次知道塔镇就是这个样子的,塔镇的形状第一次从地图上清晰起来。

不知为什么,佟志承下车的时候很少,怕踩了泥土似的。对哪里留意了,就停了车,摇下车窗,——甚至只是隔了车窗看看。

看看就走。

车子开动,心里在想,自己就像在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

说不清。怨只怨自己离开得太久。

佟志承十八岁就考上了大学,二十二岁分配济宁,那时候韩爷已把翰童集团搞起来了,但佟家庄跟镇子还是分离的,之间一条通到莱河的排水沟还有两三米宽,沟西也还有零散的小块菜园。现在从塔镇往西,把车开到田野里也看不到当年佟家庄的影子,光塔西商埠就有四五里长。

佟志承第二次走下车来,就是今日去他家的老屋。

在那里,佟志承把自己辞职回乡的消息告诉给了弟弟。老屋是给佟志承留下无数人生温暖的地方,父母的遗照也还都端正地挂在当门的墙上,格局也没变,四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弟弟却给了佟志承一个不祥的印象。

弟弟就像生活在一个阴暗的牢笼之中,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弟弟一直在这样的坚固的牢笼中拼死挣扎。

佟志承从老宅院出来,坐上车就往镇外开。

远远把塔镇抛在后面,忽然想到自己就像没有用眼睛看路一样,身上不由渗出冷汗。忙减了车速,慢慢在路边停下来,却正巧是一家小饭店的门口。

那店门上挂在花花绿绿的珠帘子,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少女斜靠着门框,像是在对佟志承招手。再一抬头,就见招牌上写着几个苍劲篆字:“蒜王大饭店”。心想,这以篆字写招牌的凿实少见。

车门咔嗒一声,竟浑不知在手下开了。

佟志承走到饭店门口,问那女孩子:

“这招牌上写的那些字,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你不认识吗?”女孩子大大方方说,“我帮你认认。”把店名说了出来,还补充一句,“来吃饭的客人都让我帮着认店名的。”

就听里面有个妇人说:

“小螺,姑娘家没事儿不要在门口站着!”

小螺委屈说:“我哪里没事儿了?人家问我招牌上的字呢。”一甩珠帘子,扭身推门进去了。

珠帘子打得店门哗啦啦响。透过门上的玻璃,佟志承隐约看见有个胖大的妇人在里面斥责那女孩子。不料女孩子又转回身,把头探出门来对佟志承说:“这是我大舅爷写的字。他的学问可大着呢。你顺便去金乡县城打听打听,没有不知道我大舅爷的。他叫秦士能!”忽然发觉佟志承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就羞了一下说,“您不进来吗?”

佟志承进了店,小螺也快步将身影闪进一扇门里。见胖大妇人还要说她,佟志承就说:

“不是这姑娘会说话,我就走过去了。”

那妇人就笑说:“现您眼里了,这死女子就爱门口站着给人家说那招牌上的字!”一边问佟志承要吃些什么。

佟志承因见她家招牌有趣,就问她有些什么特色菜。那妇人便说:

“俺家这个店,是无蒜不成菜。”

佟志承要了个单间,接了妇人手中的菜单看,果然见上面蒜香土豆泥、蒜泥煎牛上脑、蒜头熬鱼等等写得满满的,就随便点了两个菜。等菜的工夫,又从窗子里看见小螺跑到饭店后面的院子里蹦蹦跳跳,猜测是在玩跳房子的游戏。朝她摆摆手,她却玩得很专心,根本没看见佟志承。

佟志承坐正了,将手袖起来,静静地往外看。妇人送菜过来,让佟志承一惊。

妇人致歉说:

“就这一间有空调的房子,空调还坏了。死女子帮不上忙,死鬼又天天赌,整个村子成赌窝了,也没谁来管管。前前后后就我一个人忙活,挣的钱不够他赌的。”

佟志承慢慢地喝酒吃菜,又陡然想起自己刚才在路上的疯狂。佟志承把车开得那样快,其实是要离开塔镇的,没料想自己又停了下来,踩着了塔镇的地。

给牟彦杰拨电话,说自己在塔镇。牟彦杰问佟志承在做什么,佟志承说:

“吃大蒜!”

牟彦杰笑了,说:

“怪不得闻得这一电话的蒜味儿。你猜我在做什么?”

佟志承就说:

“煮面条子吧!”

两个人都扑嗤笑了。佟志承说:

“彦杰,在煤矿不如在县里忙了。你有空一定过来,你到105国道壳篓庞庄的蒜王大饭店来看看,有个叫小螺的女孩子,哦,那真叫美。美,美,美也……就在窗外。”

佟志承眯起眼睛,一直朝窗外看着,女孩子似乎发现了佟志承,他们两人的视线也似乎碰到了一起,但女孩子的样子却仍像浑然不知。

“美也!”佟志承说。

女孩子继续自顾自地跳跃。

“真是美……”佟志承说。佟志承听不到牟彦杰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或许是在耻笑他。

“你在这里呀!”

随着一声高叫,门口闯进一个黑脸汉子。佟志承竟像被巨石激起的湍急的水流,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机也挂断了。

那汉子虎背熊腰,进来就端了佟志承眼前的盘子,胳膊下夹了佟志承的酒瓶子,指头里勾了佟志承的酒杯,热情邀请他:

“走走!走!你一个人喝什么酒?一看见你就想叫你的,没想到你自己跑到这里来。”

佟志承断定他是好意,就跟在他后面往外走,临出门又从窗子看了一眼。那少女没有注意到窗内发生的事情。

来到一个大些的热气腾腾的房间,见有三四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在划拳猜枚。墙角生着一个大煤炉子,炉火在炉膛里轰轰隆隆的响,像开了一辆火车。

豪壮的汉子把菜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对那三四个人说:“我别的不自信,可我就自信自个儿的眼力。你们瞧好了,这位先生往这里一站,像谁?”那三四个人摇头,他就不满地说,“你们都死背过历史书的,就往了年代久远的时候想想。”佟志承感到他是在胡闹了,就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说,“你们瞧仔细了,这位先生像不像孙中山?”

那三四个人愣了愣,横竖了眼对佟志承看了半晌,齐声说:

“嚄,真像,真像!背后就缺万里山河。”

佟志承觉得真是在胡闹了。牟彦杰的手机却打了来。佟志承先接电话,牟彦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没事。牟彦杰叮嘱佟志承,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你小心些为是。佟志承只说是老乡在开玩笑。把手机挂了,对那莽撞汉子说:

“我已吃饱了,没别的事我还要回去。”

那汉子忙说:

“刚才得罪了,我实在是想结交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名孟昆化,家是北山的。您是贵人,但也不要太小看了我,万一哪里用得着我呢?”

佟志承见他说得恳切,也便坐下来。饭桌上杯盘狼藉,几百个饿汉过来扫荡过一样。汉子又叫了老板娘,菜谱不看,就点了蒜仔全鸭、蒜糊羊肉、蒜香煨牛丸等菜。

在邻县,佟志承领教过那里恶劣的酒风,内心早已深恶痛绝,但在这荒村野店,见那伙人让酒的架势,知道也是不亚于邻县的,却没拒,连干掉几大杯。再喝,就不须劝的,只觉身子像个无底的口袋,灌多少下去都没用,以至于不知不觉,竟与这几个素昧平生的人勾肩搭背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口里到底嘀嘀咕咕说了什么话。

冬日昼短,朦胧觉得房间里亮起了灯,还惊了一下呢。心想,怎么会是夜里了?眼里看着那个几个人纷纷起身,自己却软软的动弹不得。耳里听着几个人在说什么,却听不清一个字。老板娘又进来了,他们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半搀半抬,把佟志承弄出门去,送入另一个房间。

老板娘打开灯,佟志承看见墙下有一张床,上面摊开着被窝,也分辨不清是否干净。在他们把佟志承往床上放时,佟志承下意识地不想躺在上面,无奈作不了主。身子落在床上,倒安静了。眼看着人们一起退出去,就要睡一觉,那个叫孟昆化的汉子却又走回来,手里拿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塞在床底下,把头俯在佟志承的耳朵上小声说:

“这个物件你可要收好了,是我送你的。”

眼皮慢慢无力合上,脑子里昏暗一团,就觉自己睡去了。晃晃悠悠,像被人牵引着似的,来到一个极光亮的地方,低头一看,竟是立在云头上,却不觉晕眩。脚步还要往前走,就看见了那位活泼的红衣少女。佟志承走到跟前,不知怀了什么心思,伸手就捉。立刻扑了空,一回头,少女是在自己身后抿嘴笑呢,两脚还在不停地跳。佟志承再去捉,少女又不见了,回头还是在身后。云气涌动,陡然间就是在少女跟前了。一眨眼,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正愣着呢,女人就挺着一对大馍馍逃去了。一边逃一边频频回头,大约也是招佟志承追赶的意思。可佟志承却在想是哪里见过的。总也想不起来,脑子都快想炸了。忍不住呻唤一声,就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是在陌生的房间里,摸摸被褥,生铁一样的凉,忙挣扎着下到地上。

在柜台结账时朝店门外一看,天色不过才黑不久。老板娘担心佟志承开不了车,佟志承说慢着开就是了。

正说着,店门外的珠帘子又是哗啦一响,就从外面走进一个人。老板娘眼里立时闪出喜悦的光,转头向后面叫:

“小螺,你大舅爷来啦!”

小螺应声出来,看见她大舅爷就高兴地扑过去。老板娘一边说“这大冷的天,不在家好好呆着,怎么又出来受冻?”一边让他坐在门后的炉子旁烤手。

那大舅爷搂着少女说:

“两天不见小螺了,想她呗。”

老板娘端茶过来说:

“你别惯着她!这么大个姑娘啦,不上学了,在家什么也不干。”

小螺不承认:

“谁说我啥也不干啦?我在房子里写篆字呢。”

那大舅爷夸她:

“是我的好徒弟。”

“徒弟是你收的,她这一辈子我是管不了啦,将来的事我都托付给你了!”

那大舅爷大包大揽,拍着胸脯说:

“你从此别操心!还怕我给找小螺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个好女婿?”

小螺不愿意了,要握他的嘴,他就躲来躲去。两人笑闹着。

老板娘见状就说:“小螺,别跟大舅爷闹了,有客人在这里!”问小螺的大舅爷,“你又没那些个家伙,跑出来有什么用?那一次你头都被铁抓口勾破了,才几个月,你就不记得了?”

小螺的大舅爷说:

“我不跑出来,盗墓的就更猖狂。今天我去轱辘沟的崮堆看过,又被挖了这么大个新坑。都是宝,都是宝啊……”

小螺不关心他们说的事,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左看右看,连连说:

“哪里有客人?哪里有客人?”

佟志承禁不住咽口唾沫,又怨这孩子大睁俩眼装着看不到自己,就故意咳了一声。小螺扑哧笑了,说:

“我告诉你啊,大舅爷。今天一整天就来了六位客人。现在客人都走得一个不剩啦!”

老板娘瞪她:

“小螺!”

小螺说:“就是嘛。”朝佟志承一抬头,忙说,“哟!大舅爷,您看,这儿还杵着一位呢。”

佟志承笑说:

“我该走了。”

老板娘诚心挽留,说可以在饭店免费睡一夜的,佟志承没停,提着皮包走到了门口。小螺的大舅爷也站起来送客,大约感到小螺待人太不客气,就与老板娘一起送出门去。

佟志承钻进车里,谨慎地把车开到路上,看见老板娘和小螺大舅爷站在屋檐下的灯影里还没回去,正朝自己招手呢。

明知酒后行车不安全,脑子却还要想那女孩子,想自己是怎么惹着了她,竟白白让她取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