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公敌
  • 王方晨
  • 21539字
  • 2021-09-22 18:31:17

6

吃罢饭,佟安福揣副象棋,走出家门。远望塔镇,灯火稀稀薄薄地闪烁,佟家庄的街上,却已是漆黑一片。他老婆很会过日子,他前脚刚到院子外面,她就把煤油灯吹了。到塔镇去的路不好走,佟安福小心摸索着前行。前几日在这条路上他把脚脖子崴了,肿了老高,这才消下去。他想等佟家庄有了钱,怎么说也得把这条路修修,就为着一己之私也得修。

塔镇人民公社佟家庄生产大队书记佟安福,要去公社文化站下棋。佟安福也有个怪癖,下棋非得要使自己的棋,使别人的棋总输,幸亏文化站的老陈头容他。

一束灯光在镇口晃动,佟安福紧盯了一会儿,看清是一辆12马力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开过来。

他站到路边,给拖拉机让道,不料拖拉机在他跟前停住,车灯也熄了,从车斗上下来两个人,一个问他:

“前面是佟家庄吧。去佟安福书记家怎么走?”

他没有疑心,说:

“我就是佟……”

两个人将他一把扭住,说:“就知道是你!”死死堵了嘴,用面布袋将头一罩,弄到车上,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佟安福完全呆了。就在自家村头上,怎么会发生拦路抢劫的事?他被蒙在黑乎乎的面布袋里,还像在傻笑呢。他猜测这是文化站的老陈头在开玩笑。老陈头今晚要跟他摆开棋局大战一场。玩笑真是开大了。可是很快,他就觉得想法荒诞了。

穷得跟农家没有区别的文化站,到哪里弄车去!当时整个塔镇人民公社,也就一辆北京吉普像个样子。不是书记社长出行,没人敢动用这辆车。那些个副书记副社长要到村子里去,也多是以自行车代步。

几十年前的那个冬夜,天气很冷,北风嗖嗖地吹,佟安福背上却陡然冒出了一股股的热汗。他想动一动也不能,几只有力的大手粗暴地按着他,让他的头部紧紧贴着挡板。

拖拉机颠簸着发动了,佟安福闹不清车子是朝哪个方向开,只觉总在绕来绕去。车上的人都不说话,他渐渐听到了他们风中的呼吸声。颠簸了许久,道路好像平稳了,他断定是行驶在了公路上。果然,卡车奔驰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但是,车身一斜,又颠簸起来。他已觉得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脑子里飞速地转,暗想自己与谁有仇,猜这劫持自己的是些什么人,又努力地想象着行车的路线,但终归是徒劳的。

拖拉机停下来,听到有人不阴不阳地对他说:

“佟书记,实话告诉你,你的末日到了,下去吧。”

他脑子轰的一炸,又呆了。那人说着,首先跳下去,站在地上把他往车下拉,车上的人就硬把他往下推。理智告诉他,不能够这样被他们弄到车下去。双手被捆着不能动,他就一边挺直身子,两脚使劲蹬住左边的挡板,一边狠狠地拿脑袋撞击右边的挡板。他要把脑袋撞出血来,他要尽可能地在车斗上留下搏斗的痕迹。这样的主意竟然是他突然想出来的。推拉了半日,都被累得气喘吁吁也没将弄下车去,就听站在地上的一个人说:“这家伙奸猾得很。”还问他,“佟书记,你是不是看到活埋你的坑了?”

他们住了手。地上的人跳上驾驶座,对他说:

“我开恩,再给你找个死法儿。你若觉得行,就点点头。”

他像抓了根救命的稻草似的,赶忙点起头来。

车上的人都笑了,说:

“你这是点头呢,还是鞠躬?”

拖拉机重新开动,也不知是否在按原路返回。过了好大一会儿,拖拉机又稳当下来,接下去,速度就加快了,突突突,一直朝一个方向飞也似的驶去。

佟安福暗暗计算着时间,这样的行驶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拖拉机停下了。车斗上的人告诉他:

“你既嫌土里脏,咱就扔你到河里洗洗。冰不厚,你准能把冰砸个窟窿。”

佟安福先想到的是佟家庄后面的莱河,随后就否认了。自己会死到哪里啊?果真被淹死了,封在冰层下面,家里人有可能连个死讯都得不到。可怜自己一生,良善为本,就有这个下场。悲伤涌到心头,已不准备再作反抗了。车上的人见他安静了,大意起来,没防备被他嘭一声撞到了挡板上。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马上裂开了。那伙人倒慌了,说:“你真不想活了吗?”竟又把他按下去。

那伙人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明确告知他:

“你记住了,佟书记,我们可以把你弄死的。今天算你命大,兄弟们决定放你一马。我们把你送到镇东桥头,你最好自己悄没声回去。”

这回佟安福能断定拖拉机是往塔镇方向开的了。在把他放下之前,那伙人先给他解开了绳子。等他拿掉自己头上的面布袋,转头看时,拖拉机已跑得没影儿了。塔镇沐着寒冷的月光,沉睡着。他也觉察不到自己头上的伤痛,一步一步地走下桥头,沿着莱河岸,从镇北回到佟家庄。

走进院门时,公鸡正叫头遍。他悄悄去厨房把头脸洗了,才去堂屋。他老婆醒了,看着他的影子问他:

“你掉沟里去了么?”

他沉着脸说:

“是的。”

他老婆倒不疑心,说:

“你下棋是输是赢?”

他说:“赢了。”忙摸摸身上,象棋还在。他坐在椅子上不动,他老婆就催他睡觉。他说不困,就想坐着。

坐到天亮,家里来了一个人。他老婆跟来人打招呼的声音从院子传过来,他身上就一激灵,从椅子上挺直了。

来人是韩佃义。两人的目光投在一起,却是佟安福先躲了,肩头也跟着一低。

韩佃义来向佟安福辞行,直接说:

“安福叔,您不留我,我就回关外去了。您若想留我,就借我一根檩条。”

佟安福的老婆在外面听见了,跑到门口说:

“佃义,你要回去吗?现在咱们老家开始好了呢,前庄上就出了两个万元户。”

韩佃义转头对佟安福老婆说:

“婶子,关外也一样的。”

佟安福老婆说:

“再怎么一样,老家还是老家!”

佟安福无声地站了起来,没看韩佃义,从他老婆身边走到院子里。他老婆急了似的问他:

“佃义在这里,你去干什么?”

他头不回地说:

“我去柴房找檩条!”

明年他家要给二儿子佟有粮娶亲盖房,砖瓦、木料都储备足了。他轻易找到一根通直的榆木檩条,交给韩佃义。

这里韩佃义刚走,文化站的老陈头过来了,问他为什么昨日没去找他下棋,一抬头又看见他额头上还没消下去的疙瘩,就说:

“不下棋也没什么,怎么就动手了呢?和气为贵。”

他支支吾吾说:

“撞门框上了。”

老陈头不信,还是对他那红肿的疙瘩仔细地盯。他就说:

“老陈,你还没吃早饭吧。”

老陈头说:

“我吃过了。”

他说:

“那好,我们一块去镇上。”

老陈头忙说:

“大白天,我哪有空跟你下棋?我上午还得去找三里窑的周君亭,听他说书去。”

他就说:“那好,我不留你了。你去找周君亭,我去镇上找邵观无。”说着就朝院门外走,不管老陈头说什么。他老婆转身跑到厨房,拿了一块熟热的地瓜出来,塞到他手里,他就边走边吃。

从塔镇回来,都快正午了。他老婆见他不想说话的样子,就索性什么也不去问。他一回来又面对门房坐在了椅子上。才坐下,村里的佟克宝就领着佟黑子出现在屋门口。

佟安福的老婆见有孩子来,就找出一些吃食端过来。佟黑子沉着脸,紧闭着嘴,垂着眼皮。佟克宝替他抓了一把花生,对佟安福老婆说:

“婶子,他不小了,不用管他,你忙去吧,我跟安福叔说句话。”

佟克宝郑重说:

“安福叔,您只要点点头,事情就交给我来办。”

佟安福一声不语。

“我什么都知道了。”佟克宝说。

佟安福身子动一下,却从身上拿出一副象棋来。他慢慢把棋盘纸铺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又慢慢安放棋子。

佟克宝又重复了一句:“我什么都知道了。”他把佟黑子往佟安福跟前推了推。他紧紧捏着佟黑子的手。可是佟安福仍旧无动于衷,佟克宝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安福叔……”

“你知道什么了?”佟安福慢慢转过头问他,“哦”一声,伸手摸摸头上的疙瘩,“我行夜路摔沟里了。村里有了钱,一定要先修路。我行夜路不看路,从沟里捡了条命,这是教训。这是历史的教训。”

“可是黑子……”

“黑子?黑子怎么了?”

“黑子看见……”

佟安福生气了。佟安福把棋子往桌子上重重一丢,不容置疑地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黑子什么都没看见!”

“安福叔!”

“邵观无同意不再支持张岔楼跟我们换地,”佟安福说,“韩家的林地保住了。就凭张岔楼那几亩黄沙地,他们是咋着想唻!佃义准备在佟家庄安家,你回去跟人合计合计,怎么给他一家匀出几亩地来。多年在外受苦,来了也别委屈了人家。”又叫黑子,“黑子,记着,你看见的那人不是我。你想想,那个人要是我,我还能活着回来么?”

“你缺一个卒子。”佟克宝说着,“啪”一声,把一个棋子丢在他面前。

当年冬天,韩佃义把留在关外的老婆接回了佟家庄。都没想到他老婆果真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脸色惨白惨白的,每日里也就略在屋门口站站,照下太阳,其它的时间不是熬药就是在床上躺着养息。韩佃义常常独自走到镇上抓药,倒不见他有不耐烦。

孰料开春不久,他老婆就撒手西去了。人在半夜死的,天明就抬到韩家林埋了。为此秋分爷爷还怨他潦草。若不是秋分爷爷打信让他从关外回来,韩家林就已属他人。既然保住了林地,这头一份葬礼,总得基本上像回事吧。他却说,上有长辈,也就这样了。秋分爷爷听了黯然心伤,叹,这都是因为韩家人丁不旺啊!就想大发送也做不到。比这好些也就是了。

他安慰秋分爷爷,您老也别说得这么低落,等您老百年之后,我给您老大发送。秋分爷爷苦笑。

让人想不到的是,佟安福这年冬天迷上了酒。

都知道佟安福没多大酒量,平日里也没闲钱买酒喝,不过是逢年过节,像村子里别的男人一样,打一两斤老白干解馋。小酒盅子没颗红栆大,喝上一口酒要在嘴里含大半天,品透了滋味才舍得咽下去。想喝醉,得看自己命里有没有那二两!可是,村里人开始常见他每日把脸喝得红红的,走在路上东倒西歪,直到有一日看到河东苇子园的一个小伙子用地排车把他送到村里来,才知道他跑出村去,是要给人说媒。

再跟他交谈,他就“火克金,金克木”、“白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说得一套一套的,好生厉害。村里有人结婚,试着找他推算吉月利日。正七迎鸡兔,二八虎与猴,三九蛇共猪,四十龙和狗,牛羊五十一,鼠马六十二,他一点都不会弄错。塔镇集日,他早早就去了,见人就打听谁家儿女几双,姊妹几个。他上过小学,没摸过毛笔,却主动去跟文化站的老陈头学了两笔毛笔字,就是为了提亲传柬时能够亲笔书写“恭候金诺”、“冰言许结”之类。象棋是没工夫下了,老陈头就又另外寻了棋友。他说媒不图钱财,管顿酒饭就成。好酒孬酒不论,给喝酒精也没意见。

名声很快就传播出去,来找他提亲的络绎不绝。

不愁没酒喝了,想喝醉也就不再困难。醉得从床上爬不起来的时候也有,脚软倒在半路上回不了家的时候也有,他好好的一个贤惠老婆也像不贤惠了。他醉得厉害,他老婆就狠狠骂他,声音大得街上也能听到。他老婆不贤惠了,只要他容得下,就还好办。

村里有这么个当家人,塔镇政府哪能放任不管?一次,他在集市上乱转,镇政府就走出一个人,把他叫了进去。时间不太长,他走出来,见人的时候神情讪讪的。有求他提媒的,他却谎说家里有急事,他这就回家。

两日没见他出门说媒,也没听他老婆骂他喝酒,但第三日,他去了高河乡的西官庄,半夜才回来,在阒静无人的村街上唱着小曲儿《串九州》:

一更里来月东升,

奴在房中守孤灯。

灯瞅我,我瞅灯,

瞅着瞅着放悲声。

风吹铁马人不见,

想起冤家奴伤情。

牙床朦胧打个盹,

一梦阳台进山东……

韩佃义的老婆死了不久,佟安福走上门来。

韩佃义蹲在地上收拾农具,抬头看见是他,脸上不由一热。

7

塔镇以东一公里,隔着105国道,莱河的南岸,有一片白色楼群,都是些二层小楼。

众所周知,女人在小白楼,就像美丽的衣物被珍藏在精致的衣箱里。

离楼群一箭地,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红瓦覆顶,墙壁饰以白色马赛克,长久以来,被镇上的人称之为“高级厕所”。

这“高级厕所”坐落在大片的草地上,与那小白楼倒也相称。

佟安福老人寄身“高级厕所”至少有十五年了。当然,最初也还称不上“高级厕所”,只能算是一个简陋的小屋子。

佟家庄的当家人换上了韩佃义,佟安福就一心说媒,基本不过问村里的事。

得知佟安福让贤韩佃义,一拨一拨的佟姓人涌到佟安福的家里,但任凭他们怎么搬弄三寸不烂之舌,他只给你个不言不语。

领头的就是佟克宝。

一次,佟克宝言语过激了,他也就发了火,指着佟克宝的鼻子滔滔发问,谁出卖了老佟家的人?谁是老佟家的叛徒?谁没脸见祖宗?老佟家的祠堂现在哪里?老佟家的坟场现在哪里?你们有哪个家里供着祖宗的牌位?老佟家大祠堂多威武,就立在南塘边上,立上百年了。土改后,当集体仓库了,你们没吭声。当仓库也没啥,总归有个壳子在。塔镇下来一伙娃娃,毁墙扒砖,捣烂祖宗牌位,你们也没说句话。回家看看你们的灶台,是不是还砌着你们抢到的青砖?当时下放村里的两个老右派可惜祠堂檐下的一对小石狮子,连哄加骗地丢到井里,总算留下点陈迹,过去多少年也还泡在井里。你们早就不吃井里的水,井口都快淤死了,可你们又有谁想过把石狮子打捞上来?你们有的是工夫,那就围着佟家庄转转,问问自己,这还是佟家庄么?我把难听的话说前头,以后不是要我提亲的,就别进我的家门。我倒要给你们指个人,你们去找他。那就是镇上的邵观无,他虽然还不算太当家,你们的这点事他还是能办得了的。可是,你们想把事情办成,把韩佃义弄下来,就先回答我,去找邵观无要带几斤猪肉、几尾鱼、几瓶酒?好话、软话、知心话要说几笸箩?你们答不上来,答不对,那我告诉你们,你们找也白找!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咧!

佟家庄的人那日看到佟安福走到韩佃义的家里,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相互打赌来着。有人说安福叔给韩佃义提的人断然是江草庙的漂亮寡妇庞春苗,因为昨日安福叔就去江草庙看过了,还在庞春苗家里喝过一杯茶。

还有人说,安福叔提的是霍堌村一个叫窦红莲的老姑娘,面丑,外号非洲骡子,是前些年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全县有名的铁姑娘,因为积极,就把婚事给耽误了。此女个量儿、力气都赛得过男人,外号也不好听,但毕竟是没结过婚的。这也是跟韩佃义有前世缘法;韩佃义侍候了半辈子病人,终归要尝到被人侍候的滋味了。

更多的人很倾向于后者,甚至还有人预先想好了规劝韩佃义的言辞。

佟安福的举动让人好生猜疑,但也看出佟克宝的口是严的。佟克宝遭到佟安福如此的厉声申斥,也没把那日晚上黑子看到的事情当众说出来。

次日一早佟克宝就离开村子,去嘉祥县的满峒大集贩火纸,这也是不食周粟的意思。

韩佃义在村子里做什么,怎么做,佟安福不闻不问。他每日走村窜户,今日吃在西家,明日吃在东家,就像个吃百家饭的。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但他那没过门的儿媳就不愿意了,再加上他那新房还没按时盖起来,就退了亲,说你老子是个说媒的,自然还能给自己儿子再说个更好的。为此老婆儿子都怨他,来早了没个好脸子,来晚了连碗饭也没得吃,索性来得更晚。对儿子佟有粮还是有愧的,说媒也就收钱了,好容易又攒了些钱,也想给佟有粮起个红砖到顶的房子,不料佟有粮不搭他的茬儿,说用不着老子,要自己起,而且起就起楼!

这样,他在村子里就像消失了。往年他到街上,打招呼的应接不暇。现在可不一样了,即使他醉倒在地,也没个人上前扶的。好像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有儿女嫁娶。他走出村子,确实会有一去不回的错觉。

道路在前方,他走啊走啊,没有尽头,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于是,他的足迹就远远地超出了“耳”字形的塔镇地面,去卜集、胡集、羊山、大义、马庙、鱼山,去鸡黍、马集、王丕、化雨、高河、兴隆、肖云,还去外县,到过济宁,据说他还翻过丁公山,——那时候的山那边就已是人人仰羡的好地方了:

三山县赛如蓬莱仙境!

但山那边并不就是三山县,还要隔着一片海,这说法倒是头一次。

佟安福带回了一口袋的五彩贝壳,走在街上哗啷哗啷响,碰上小孩子就给他一枚。大人们要过来看了,确定无疑。而这能够是哪里来的呢?

其实佟家庄也已经不错了。庄上不少人家住上了小洋楼。儿子佟有粮在小洋楼里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儿。佟安福头一次见,还以为看花了眼,一问才知道女孩儿竟比佟有粮小七八岁,名唤秀贞,前一年还在老家县城上高中。家是西乡的,父母要用她给哥哥换亲,她不同意,偷跑了出来,投到了翰童集团下属的建安公司。

她的父母得知女儿结婚,从西乡来到佟家庄,本想着狮子大开口,狠狠讹佟家一下子的,但自从走到佟家庄,就没说过二样的话,也不是不想矜持些,眼睛却睁得像颗铃铛,可劲儿地东张西望,但见一切光明新鲜,翻来覆去地说:

“不错,不错,这跟大城市一样的嘛。”

其实心里一直在打鼓,怕的是佟家万一让他们把闺女领回去再配。

那秀贞见这老公母就没想到仔细看看眼前的女婿高矮肥瘦,心里已不由冷了,叮嘱丈夫:

“他们若要钱,依我的,一分没有!”

佟有粮偷偷送了他们两万元上路,以后也没对秀贞提过。

但是,这些佟安福都像没有看到。

佟安福忘了村里的人,村里的人也忘记了他。有一日,他去莱河东牌坊林回来,失足跌在塔镇东边的坑里,跌下去就不省人事了。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带着浓浓的酒意,竟觉得比躺在暄软的床上还要舒坦。仰望更显深邃高远的夜空,陡然想起那年,自己被劫持到野地里,听到过有人说要挖坑把他埋了的……结果他活了下来。他活成这个样子了,也难说活得好与不好。事情过去多少年,他是真的躺倒在了土坑里。也许命中注定,他佟安福就是要死在坑里的。

想着想着,眼里流出老泪来。泪水悄悄顺脸颊流下,濡湿了耳旁的泥土,好像也让他听到了细微的声音似的。

就这样死去,又有什么不好呢?死在坑里又有什么不好呢?人是用土造的,古老的传说他从小就听人讲过。他这里还有口气呢,就觉得既像是在土的怀抱中,也像是在雄伟的宫殿里。如果能这样死,死了也像活着。

不知不觉,嘴角已挂上了安详的微笑。

拖拉机的声音惊动了他。

侧耳一听,原来是旁边庄上的人来坑边上偷偷取土。渐渐的,他的意识完全回复,总躺在坑里就觉不舒服了。有心爬起来,又怕惊了取土的人,就想等他们取土走了自己再走。却听坑边上的人开始边取土边咒骂:

“田本良,俺操你个娘!田本良,俺操你个娘!俺操过你娘了,你娘知道俺×有多粗有多长!”

铁锹狠狠地插到土里,就像过瘾地操了一下。

佟安福知道田本良是镇东田葛庄的当家人,此人与自己同庚,不知他作了什么孽,让人如此咒骂,还带累自己作古的娘亲。

拖拉机取土走了,佟安福才从坑里爬出来。天上星光暗淡,东方已露曙色。佟安福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忙扑打干净自己身上的尘土,想趁早回到家里。不料走过塔镇街道时,却有早起的人在店门前扫地,而且,那人还看见了他,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光线不明,他庆幸自己的狼狈尚未被人全看见眼里,可走了两步,疑疑思思的,又驻下了,回头问那人:

“德恒,田本良还在田葛庄当家吗?”

那人就说:“可不是?不舍得丢那权位,把田葛庄折腾得够呛,没人不恨他的。”又惊奇了,问,“大叔,东庄西庄的事,您还有不知道的吗?”

佟安福说:

“我真不知道。”

那人说:

“田葛庄让田本良败光散伙!他自己倒不怕了,早留够棺材本儿了。也不是我在您老跟前糟践他,这个老不死,老杂毛,老蝥贼,他贪点沾点也就算了,但他不该就卖了地!他亏了良心,卖祖宗家业,我这个外人也看不惯。”

佟安福问:

“他怎么卖地了?”

那人说:

“这不就比出来了么?他跟你们庄的韩佃义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把塔镇东大坑那儿以北,直到莱河南岸的三百亩地全都卖给你们佟家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佟安福禁不住羞愧了:

“我不知道。”

德恒笑了说:

“您原不用知道,您只认公母就成啦!”

佟安福回到村子,打问怎样找到韩佃义。

见了韩佃义,说:

“给我在东大坑盖间小房。”

佟安福在东大坑边上住下了。佟安福结束了媒妁生涯,他要守护佟家庄的新土地。头一年,田葛庄来东大坑附近偷土的还有。如果佟安福劝阻不成,就会往他们车前扑通一躺,说:

“轧过去!”

人们很快就不忍了,将他扶起来说:

“老人家,摔坏了身子骨可咋办?”

况且这个村上也有他撮合成功的几门亲事,不免在暗地里帮他,来取土的渐渐就绝迹了。

因为不种粮食,三百多亩地荒芜起来。

夏日,野草蓬勃生长,将佟安福的小房子深深掩在里面。那么大的一块土地上,只有他一个老头子在草丛里出没。自从他来到这里,几乎没走出半步,自然,也没再去佟家庄。后来他老婆携一床铺盖找他,见他就骂:

“你这个老没良心的!我跟你大半辈子了,你还要甩了我!”

老两口住到了一起。

一年后,东大坑开发,还举行了空前隆重的仪式。

佟安福老两口子算是开了眼,恍然觉得塔镇的大集搬到镇外来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形形色色……东大坑像开了锅。三百多亩地的荒草踩折了,踩成了一个大地毯。夜里,老婆子让佟安福摸自己瘪瘪的胸口,那里还在咚咚地跳。

又好像一夜之间,东大坑被填平了。

数不清多少辆拖拉机,流水似的往东大坑输送河泥。随后,东大坑安静了七八日,佟安福的小房子孤零零立在三百多亩平展展的土地上。

一日早上,佟安福被一种隐隐传来的动静惊醒,他的心头咯噔跳了一下。他老婆也醒了,睁着茫然的眼睛。走出门来,看见从田葛庄的方向走过来一个模糊的人群,佟安福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返身从房里拿出一根粗粗的木棍。可是,从莱河岸上,从105国道上,从南边的田间小路,更多的人在朝东大坑涌来。他老婆一见这阵势,立时吓得晕厥过去。他忙丢了棍棒,把她送回床上,也没管她好歹,又走出来。

黑压压的人群占据了三百亩地面,他就上前挨个质问他们要干什么,几乎没有人来回答他,他只能听到满耳的喧嚣。他快问哑了嗓子,才有王庄的一个黑矬子痛惜说:

“糊涂的大叔!”

他自问:

“我糊涂?”

“你不糊涂你还用问别人?”

他生气了,说:

“我不想问你们,可你们走到了我的家门上!”

天色渐渐明亮。佟安福口干舌燥也一无所得,忽然想起老婆还晕倒在床上,就又要回去照料,就听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而来……

人群被驱散后,地面上的各色鞋子东一只,西一双,让佟安福捡起了一堆,混了柴草给点火烧了。

傍晚,田葛庄的人来求佟安福说情放人。

县公安从田葛庄抓了三个领头的。

佟安福不答应。佟安福仰脸说:

“我是个看地的!”

田葛庄的人说:

“以后让他们保证不给韩爷添麻烦了还不行?”

佟安福口气强硬:

“不行!韩爷不给你们来个杀一儆百,以后你串通别人来搞一下,他串通别人来搞一下,那还有完没完?这是我看门人的认识。大道理你们自己回去琢磨。”

夜深了,佟安福独自走出小房子。

他在那三百亩土地上走来走去,往西看还有几点灯火,往东看则漆黑一片。田葛庄趴伏在地上,好像一头不堪负重的老牛在低低喘息。白日被人群赶跑的小动物又返回来,四处寻找自己的窝窠,不小心就会撞在他的脚背上。他立住不动了,只朝塔镇凝视……镇子那边,就是佟家庄。

这是夏季,他却感到身上越来越冷。

“天咧……天咧……”

他哆嗦着蹲在地上,止不住轻轻呻唤一声。

次年秋天,三百亩土地上矗立起一百五十座漂亮的小白楼。

按照建筑师的设计,从每座小白楼上,都能够看到大片的原野和塔镇北半部的古塔。楼群的周围,环绕着当时整个金乡县独一无二的草坪。

佟安福的小房子自然与楼群不太搭配,但他不想再回到村子里。

经过同一位建筑师之手,小房子被设计成现在的样子。

佟安福两口子重新搬进去住的头一晚上,都睡不着。

他问老婆:

“我们这是睡在哪里啊?”

白墙。白屋顶。四处都是白的。熬到鸡叫,他见老婆渐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就不禁为她庆幸,也跟着迷糊了一阵。醒来时往他老婆身上一摸,都凉透了。

老婆悄无声息地死了,佟安福一声没哭。

事实就是如此,那么多妖娆动人的女子进驻小白楼。佟安福的老婆是看不到了。她真是没福气的婆娘。

佟安福一年到头得到小白楼女子多少好处!好吃的他吃了,好穿的——那些男人穿过的,多数是名牌,好料子,好样式,但他用不着,只收了十件八件。他被女子们亲热地称呼:

“福老头!”

知道他底细的,会跟他开玩笑:

“福老头,给我介绍个俊女婿吧!”

真是不知羞。甚而至于说:

“姓刘的不要我,就让我跟您老过吧。”

他是想悲苦一下也不成的,于是,小白楼女子见到的福老头,活脱脱的一个笑弥勒。

福老头在他老婆去世一年后,白了,胖了,脸上皱纹也少了。福老头再也不到佟家庄去了,连塔镇也不去,每日顶多就只是围着草坪转悠几圈。若有村子里的人靠近,他就会走过去,说:“走开,走开。”和和气气的,却仿佛有着特殊的威力,一直没人强走过来。只有个别人不甘心,也不过是回头开个玩笑:

“高级厕所住着怎么样?臭不臭?”

他会笑着说:

“臭你娘个脚!”

他还有一个原则,就是从不走进小白楼里去。小白楼女子有时叫他做事,他并不拒绝,但只限于小白楼门口。

福老头在小白楼别墅区,不光女子喜欢,男子也喜欢。

有来有去,小白楼女子新新旧旧地更替着。

妖娆的女子们,与精巧别致的小白楼组成了塔镇四周方圆几十里内最美的景观。村里人趁来塔镇赶集的时机,常会停在国道上如痴如醉地朝小白楼眺望。还有些来自外地的参观考察团,在县有关部门的人员陪同下,兴致勃勃走进小白楼区域。他们亲眼目睹了小白楼区域外在的清新、整洁,不住啧啧叹赏,但他们不能看到小白楼区域内部真正美丽的一幕,因为它自始至终只发生在福老头的高级厕所。这样的一幕却是由白发苍然的老头和玉软花柔的女子构成。

每个行将离开小白楼的女子,都不忘走进高级厕所跟福老头告别。

她们拿出自己随身的一两件东西惠赠给福老头留作纪念。钥匙串指甲剪啦,发卡头绳啦,眉笔啦,口红啦,手绢啦,小镜子啦,都有。反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东西福老头不收。福老头说过:

“值钱的东西你拿着,我收了会减我阳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福老头还有个真皮的黑本本,是那年东大坑开发仪式过后他从地上捡到的。东大坑开发仪式预备了很多这样的本本。

女子们临行,会在黑本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黑本本上的第一个女子的名字,叫“柳惠芬”。字迹很潦草,福老头勉强认得出来。

福老头还记得柳惠芬的样子。她要笑的时候,总是先轻轻往别人身上瞟一眼。是那种笑不露齿的女子。福老头的老婆就是这种笑法。遇上再为高兴的事情,也没见老婆哈哈大笑过。

柳惠芬提着个不大的手提箱从17号小白楼里出来。福老头远远地看去,觉得她很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很像出门上学,只是身后没有女婢。

柳惠芬走过高级厕所了,却又停下来。她返身走到福老头跟前,把头上戴的东西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说:

“福老头,麻烦你把这些东西交给17号。你有相中的也留下一件吧。”

说完又要走,忽然往一旁瞟一眼,抿嘴笑了,问,“福老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都不愿叫这名字了,馊了。让我给你写下来。”

福老头找出一根秃铅笔头和他捡来的笔记本,柳惠芬就随手写了。福老头没送她,从窗子里看着她沿着草坪边一直朝105国道走去。

她站在国道边上等车。车辆卷起的黄尘一次次扑到她身上。

福老头闲着无事就拿出那些小赠物翻看,试着跟笔记本上的名字对上号。

乔丽红,指甲剪;张沫娜,黄手绢;白小艳,鸡毛毽子;张桂玲,红头绳;崔大丫,桃木梳;徐五妮,挖耳勺;郭竞玲,发卡;李秀花,小镜子;严茗,卫生巾……似乎大致不差,差了也没处说去。

人老了,不过是藉此找个趣味而已。

笔记本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是25号楼的蓝娣写下的。

蓝娣头一个字没写完,就说:“算了!我不信就没人要我。”手里握着笔沉思一下,又写起来,“我要不走,就来抹掉。”

接下来的一星期,蓝娣就常在她住的小白楼门口站着,像在等待什么人,也像招引什么人。后来就是聂海文来叫人了……聂海文常来叫人,小白楼女子一般也愿跟着去,不光能混顿吃喝,也能混来些钱物什么的。

那个聂海文,福老头当然认识。

这小白楼的一切,就是由花仙娱园负责管理。

实际上蓝娣后来并没能跟福老头告别。

蓝娣被送走的时候,也只剩下一口气。小白楼女子没有不知道规矩的。福老头相信蓝娣即使这一次没能跟他告别,以后也会找机会来补上,给他留下一两样儿纪念品,以充实他年老的收藏。

所以,这一日,他远远看见蓝娣从国道上下来,走到草坪的西南角上,就自然认为蓝娣是来告别的。

他简直感到神奇得不得了。蓝娣可不是当初从这里出去的蓝娣了,换了棉衣服,脸上还蒙着一条围巾,走一走停一停的,不像是见过大阵仗的小白楼女子,倒像个头一次出门不好意思问路的迷途农妇。

他那么肯定,这女子就是蓝娣。

他衰朽的心脏顿时怦怦乱跳起来。

他挺直着身子,紧盯在她在寒风里的身影。

蓝娣一直踯蹰不前。福老头在房子里坐不住了,她却又转身走到国道上。她停在路边,好像是要等车,可是,一辆辆车开过去,也没见她招手。站了一会儿,跨过道路,又往镇子里去了。

8

蓝娣买了东西走出塔镇百货大楼,正看街上有没有出租车,聂海文又开着车慢慢寻了过来。

聂海文摇下车窗说:“你还想要什么,就多买一些。”看她站着不动,又说,“不买就上车吧,我送你去老人宅。”

在车上,蓝娣依旧沉着面孔。出了塔镇,一直开到能够望见韩家林的影子,两人也没吭一声。但聂海文突然把车拐到路旁的空地上,停下来,回头说:

“蓝娣,说句真心话,上段时间对你不住,请你别恨我。”

蓝娣似乎又要冲动,却在刹那间平静下来。她只是低低地说:“你是个笑面虎。”聂海文一听,皱起眉把头一摇,叹口气还要解释,她就说:“你放心,也才是刚才,我都想过了,我会离开塔镇的。我会走得远远的。”她望着窗外,出了一下神。“我不会在韩爷面前多说什么。”

聂海文红着脸说:

“你还是误解我的意思了。你把我当成了坏人,可我实际上……我实际上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人很好。我很害羞。”

蓝娣推开车门,提着东西钻出去,聂海文还说要送她,但她没再理会。确实,她想好了。在金珠饭店,她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计划:以挑衅者的姿态出现在塔镇任何一个惹眼的场合。她所要做的,就是能够留在老人宅,可是,她没有想到了解一个老人的真实想法。她的出现无疑破坏了老人生活的清净。

在她决定离开老人宅之后,她走出金珠饭店,就是要去跟那个老人告别的……

一群白脖子乌鸦,鸣叫着,划过向晚的天空,朝韩家林飞去。

蓝娣沿着大蒜田中的田埂,歪歪斜斜地疾走。乌鸦在天上,她在地下。乌鸦先到,她后到。

在乌鸦的叫声里,她走到土坯屋门口,只朝屋里看一眼,就觉一阵眩晕袭来。

韩爷在屋里坐着,像在等她。

“女子,我给你做了张新床。”韩爷说。

在从屋里涌出的新鲜木头的气味中,蓝娣将身子靠了门框,望着韩爷呆呆地笑。半日,才走进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轻声说:

“韩爷,我以后不去塔镇了,我守着您吧,一步也不离开。”

韩爷却说:

“明儿一早你还得去,你去找佟志承回来,我有话给他讲。佟志承就是那天你看见的那个人,他可能就在塔镇。你最好先去佟黑子那里问问。”

第二天蓝娣也就又来塔镇。这回是直接到了翰童集团总办公室,说明要见佟黑子。看她的气势,没人敢随意打发她。

总办主任客气地把蓝娣让到接待室坐下,就出去了,看样子是向别人请示。隔了不大一会儿,他就走回来告诉蓝娣,佟黑子去县城北大街上的圣龙大厦开会了,还派了车,把蓝娣送到圣龙大厦门前。

这圣龙大厦是金乡县最为豪华的宾馆之一,跟塔镇的蒜都宾馆是同一位老板。显见得这圣龙大厦是有意收拾过的,大红的灯笼高悬了一串又一串,墙角里也都摆上了与时令不合的鲜花。

蓝娣来过这里,是在三年前圣龙大厦的开业典礼上,乔立新带她来的。当时她遇上了好几位小白楼姐妹,大家都装着不认识。

服务总台旁边站着的一位迎宾小姐,误以为她也是来开会的,忙主动走来告诉她会议室在三楼。

会议正在进行,蓝娣的出现首先惊动了主席台上的人。顺着他们的目光,主席台下的人也一起朝门口转过脸来。蓝娣却不慌乱,好像自己真的也是来开会的,而且身价并不比在座的任何一位老板低多少。她在后面的座位上款款坐下来,那些人的面孔才一张接一张地转过去。

台上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圣龙大厦的老板。蓝娣细看主席台上横挂的字幅,却是长长的两行字:

“金乡县工商业联合会第六届会员代表大会会议曁民营经济发展形势分析报告会”。

列坐在主席台上的其他人,她也能认出几个来。

王国信她是认得的,本地电视新闻节目中常出现。佟黑子不用说了。还有一个叫姚景元的歪嘴,是乔立新的朋友。乔立新带她跟他一起去东边湖里打过野鸭子。那回他还带了个大学才毕业的女友,脾气真是古怪。也没怎么玩,净哄她了。在塔镇的三年间,蓝娣认识的人不多,主要是因为乔立新总是来去匆匆,能在小白楼住满一夜的时候很少。

蓝娣在圣龙大厦意外地当了一回神圣的选民。

圣龙大厦的老板作为县工商联副会长作了第五届执委会工作报告后,就是老王简短的讲话。

本县的人都知道,简短是老王讲话的风格,依老王自己的话说,自己就是竹筒子倒豆子,有一粒是一粒的。接下来又是圣龙大厦的老板宣读了本届工商联选举的规则。总监票人、监票人、记票人、唱票人鼓掌通过后,圣龙大厦的老板宣读了宣读县委组织部、统战部对县工商联(总商会)会长、副会长、常委人选安排的批复。

这圣龙大厦的老板也不知哪里人,那腔调着实可笑,“组织部”念成“卒子铺”,“工商”他念成“贡上”,“会长”念成“柜长”,“批复”念成了“比福”。妙处是他在台上并不知错,每遇自己认为关键的词语,还要加重语气强调一下。台下的人听着可笑,却没有一个人笑的,庄重得很。

蓝娣也不笑,蓝娣只有目光像是一穗穗坠子似的轻轻晃。

选举开始了,四个工作人员分别从会场四角发送选票。到了蓝娣那里,看得出那个工作人员是有些犹豫的,蓝娣镇定自若,那选票也就递在她手里。

……选票!她见过几遭儿呢?她当学生的时候见过。班里选班长,选票却是自己撕下的本子纸。从学校里出来,不用选班长了,也就再也没什么可选了。她回过大山里的村子,正巧遇上过村民委员会的选举,可是没人通知她参加。选举委员会抱着票箱子来收选票,她就站在自家门口,但没人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在村子里只住一日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几年,除了给家里寄钱,跟村子没有任何别的联系。

现在,她手里又有了专门为选举定制的选票,手感跟本子纸绝然不同。光滑,坚挺,散发着温润的红光。

她觉得自己的面孔都被映红了。她没有马上低头看看选票,或者把选票拿到自己眼前。她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哭呢。

的确,眼睛已经潮湿了一下,目光也已经模糊了。可是,她又忍俊不禁。像自己这样的人,竟拿到了这样的选票。投到选票箱,又会如何?想罢,轻轻将嘴唇一咬,拿笔在选票上划了几下。

蓝娣随着别人上台投票,台下闪光灯一个劲儿乱闪。待到她投票时,闪光灯闪得更是厉害。她有意摆了两个小Pose,好让那些人拍照。

总监票人向大会主席团报告了选举结果,圣龙大厦的老板和佟黑子皆续任本届执行委员会副会长。

上午的会议议程至此结束,与会者陆续走出会场,蓝娣却坐着不动。

果然,佟黑子主动走过来说:

“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神情竟像个极宽厚的好性儿的兄长,让蓝娣心头猝然一热。

蓝娣正要开口,老王也摇头晃脑跟过来,说:

“黑子,介绍介绍!”

佟黑子说一句“我们不在这儿吃饭了”,一把拉起蓝娣的手就往外走。蓝娣瞥见老王张了几张嘴,也没说出一个字。

才走下圣龙大厦的台阶,那老王又追过来,硬是挡在佟黑子前面,问他蓝娣是什么人。佟黑子只好笑说我说是我表妹你又不相信。老王只顾说:“我没想到也没听说过金乡县还有这么漂亮迷人的女企业家,是我失职。”一边跟佟黑子说话,眼睛却看着蓝娣。

佟黑子说:

“我说过了,是我表妹。”

老王笑咪咪说:“那我问表妹好。”又问咱表妹叫什么名字。佟黑子告诉他叫蓝娣。他就说:“在圣龙吃饭有多好,人多热闹。”手却只得松开了,呆了脸看着佟黑子说声“改天吧”向自己的车走去。

到了车前,佟黑子将蓝娣推上去。他从另一个车门上来,蓝娣就要开门见山告诉他自己寻来的意图,但他轻轻摆下手,止住了她。

出乎自己意料,蓝娣竟如此顺从地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是恼怒的,懊恼自己的顺从,脸色就禁不住沉沉的,目光直勾勾朝前看。

佟黑子把车开动,蓝娣像是一点也没察觉。等佟黑子停了车,才发现到了县城中心路电信局营业部外面。佟黑子去了营业部不大一会儿,就走回来,后面跟一个小伙儿,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佟黑子上了车,降下车窗玻璃,示意小伙儿把盒子交给蓝娣,说:

“这是一部手机,以后联系起来就方便了。”

蓝娣闻言,泪水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蓝娣有过手机的,可是蓝娣去老人宅,却如光着身子。蓝娣落泪,佟黑子也不劝她,重又开起车来,好像要等她把泪落够。

过了一会儿,蓝娣不哭了,也就是说,最初的软弱已经完全过去。当着佟黑子的面,蓝娣静静擦干了眼泪。

“你让你哥去一趟老人宅,韩爷叫他。”蓝娣说,“让我下去。”

佟黑子略一迟疑,蓝娣看他一眼,他也就顺路边把车停了。蓝娣下车,他也下车,才追两步,就收了脚。

蓝娣没有回头,走得也不快,就像在继续昨日的闲逛,但是心里却是急迫的,那就是她恨不得马上回到老人宅,回到韩爷身边。本以为走出了佟黑子的视线,却忽听佟黑子在自己身后叫她:“蓝娣。”身上不由激灵一下,接着就听他说道:

“蓝娣,早就想找个能经常跟韩爷联络的人,这都多少年了也一直没找到……你知道的,韩爷他……我想见他,说实话我真是很想他。如果你同意,我以后就让你来给韩爷捎信。韩爷那里需要什么,你可以直接来告诉我。这没什么难。还有,我可以在塔镇给你准备一套房子,你来了一时回不去,也好住,或者就在县城里找,都行。”

他那神情举止是何等的低声下气!

蓝娣止不住低低冷笑一声,也不管佟黑子那头听没听到。蓝娣在路边站住,很坚决地回答他:“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说着,抬手招呼出租车。

佟黑子忙说:

“不管是不是我的事,房子我都要给你准备下。你问都不用问一句,房子是塔镇最好的房子。你住不住也都随你。我倒是愿意你每天陪在韩爷身边。韩爷太孤单,能有你陪他,我先要谢你。”

出租车来了,蓝娣弯腰钻进车里。

“快,去老人宅!”

“哪里?”

“老人宅!”

“那个人是谁?恍惚有些面熟。”

9

出租车在前面开,佟黑子就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佟黑子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根本没想到这样可能会激怒蓝娣。开到韩林外面,那出租车停下来,蓝娣下车走进林子。佟黑子已经早早地刹了车,眼看出租车掉转头原路返回。在开到他的左前方时,出租车司机放慢速度,又好奇又谨慎地从车子里对他打量了一回,而他竟下意识地低了低头。这还不算,他还要等那出租车走远,才松开紧紧踩着刹车的右脚。车子缓缓向前自行移动了足有五百米,也就到了刚才蓝娣下车的地方。

隔着贴膜的车窗玻璃,佟黑子扭头朝蓊蓊郁郁的树林里呆呆望着。

树林深处,那座小土屋子里,生活着一个老人。而他腿脚俱全,却走不到老人身边去。过去了十二年,那时他跟老人寸步不离……现在,身边时常围绕着无数的人——男人、女人,感受却是孤单,而且越来越严重,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有很多次,半夜里悄悄从熟睡的女人身边爬起来,开着车子在空旷的大街上不停地兜来兜去,没有任何目标。甚至还会沿着公路,向南向北开出金乡县界,归来的时候已是白昼。

像这样从树林边上朝里窥望,其实也有过多次。他走不进树林里,却能呼吸到树林里的空气。

那饱含着婆婆丁清苦气味的空气,让他心静,也让他柔软,如同婴儿。这时候,虽然车窗紧闭,他仍旧把那树林的空气呼吸到了。隆冬季节,也没有婆婆丁,只能是婆婆丁的魂灵。

那幽暗的魂灵,在更隐秘的地方散发出气味来,丝丝缕缕的,好像能被他清楚看到呢。

浑然不知,脚又松开,车子缓缓向前行驶,待到把树林抛在身后一里多路,猛一踩油门,风驰电掣起来。

这条路一直通到六里路之外的范举人庄都是好的,再往南开就有些坎坷,但佟黑子又一口气开了很远才拐向东边的105国道。

那时候,他已经影绰能看见丁公山的一抹青黛了。

越过丁公山后面无数层峦叠嶂,就是三山县。

佟黑子去过很多地方,有一年还曾随同韩爷去过一趟遥远的欧洲,金乡县周边的成武、嘉祥、单县、巨野他也去过,但没去过三山。也听说过,并且传说得神乎其神,但从没想到跟自己有关系。

对他来说,三山县再好,也好不过塔镇。

直到有一日,随着一个名叫金枝儿的干瘪老女人在塔镇大街上出现……她孤身一人,从三山县来,但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那一刻,整个塔镇都消失了,只有这样一个老女人,在寒风中瑟瑟独立。

她已经找不到她在塔镇的家,甚至连塔镇上的金家人都不再记得她。

几日后的深夜,老女人死在镇政府前面的世纪广场上,冻僵了才被人发现,手里还攥着一把小刀,一把看上去根本不可能致人于死命的小刀。

她用这把生锈的小刀剜破了自己的胸膛。

看过的人说,那胸膛全烂了……是一刀一刀地剜的,不知剜了多久。

据说,那老女人就是韩爷当年的恋人。

老辈人在世的不多,有在世的也从不说这事,佟黑子也只能猜测。当然更不能去问韩爷。现在回头想想,那几年韩爷就像疯了,佟黑子也跟着疯。整个塔镇都在发疯。

佟黑子倒是偷偷去高级厕所问过佟安福,佟安福轻轻松松回说,你没见过金枝儿吗?干巴巴的,当年也强不了许多。还是一头黄毛。他们金家的女人,年轻时都是一头黄毛,要不怎么会姓金呢?等到再老些,人家头上头发还有,他们家女人头上头发就掉光光了。

佟黑子直觉再问不出一句话,一时对佟安福心生厌恶。

老女人死了,三山县来了人,将尸首接回安葬。

都是按规矩来的。

那些日,人们嘴里谈论的也都是遥远的三山县。

老不中用的佟安福曾去过三山县,这件事重新勾起了佟安福对三山县的回忆。三山县还能好得过塔镇?佟安福回答,那是肯定的。

塔镇要赶得上三山县,还得一百年。水泥砂石砖瓦建不成蓬莱仙境。既然三山县那么好,金枝儿为什么还要回来?那是因为金枝儿死了相爱一世的丈夫。

金枝儿年老守寡,可是三山县的人说的。人们好像这才想起,金枝儿出嫁四十多年之后重返塔镇,的确是戴了孝的。

不管怎么说,金枝儿一身素服在寒冷的大街上孤独地迎风而立,那一刻已嵌入镇上所有人的记忆。

中止人们谈论老金枝儿和三山县的,是这样一件事。

韩爷突然要搬到坟园住了,已经成年的佟黑子将接替韩爷成为佟家庄的新一代掌门人。这个消息不啻平空里突然炸起的天雷。

要说韩爷老,没人相信。

就是那些二十啷当岁的年轻小伙子,又能找出几个身板像韩爷一样直的?可是韩爷说搬就要搬。把佟黑子叫到跟前,三两句话交代完翰童集团的事务,然后意味深长叮嘱他:

“黑子,要会办‘大事’!”

别说是佟家庄的人感到惶恐,就连佟黑子也不胜迷茫担忧。

佟黑子已经没了爹,佟黑子那年三十冒头,却仍旧需要一个爹来扶持引领。佟黑子差不多要跪地求他了。

他跪地求他,就是求爹。

但是韩爷空身一人开门就走,生生把他丢在办公室里。

韩爷没朝后看。

佟黑子扑通跪下来,跪疼了膝盖。地上像是铺了坚硬的玻璃碴子,让他疼得钻心。

玻璃碴子射进他的肉里,骨里,从他的后背、脑壳上射出去。他觉得自己全身布满了筛子眼,整个人像一张团起来的网一样,就要委然于地。但是,他又猛地站起来,撒腿跑出门去,大叫着:

“来人!来人!”

显然,整个集团都处在纷乱状态,天塌了般,竟没人理会他。他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车,坐上车就直奔镇政府。

街上聚有很多人,佟黑子却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他甚至误以为这天恰是塔镇的集日,那些人不过是在街上闲逛。到了镇政府一问,领导一个都不在。又听不得人家解释,一脚踹掉了人家办公室的门,转身跑到院子里骂骂咧咧,指着名儿地骂,从镇长到副镇长、镇长助理,人武、妇联、纪检、民政、工业、农业、林业、交通、综治办等等单位的负责人,及五个退居二线的老干部,无一幸免。若在平时,他根本说不清楚这些单位的名字。这时候也怪了,它们就像挂在他的嘴边,等着他来骂。

看他骂得实在不像话,又没道理,老门卫仗着自己年纪大,上前说他:

“黑子啊,知道你火气大啊,这时候你不去送送韩爷,跑在镇政府诅天咒地有什么用?”

他蓦然明白过来,脸上不由一红。

上了车往佟家庄赶,发现路上的人似乎稍稍平静下来。这路上只有他的一辆车,他们却像没有看见,站在路中间的人躲也不躲。

车子转了一圈,回到翰童集团大门前,果然看见一群镇政府的人聚在那里,摇头的也有,叹息的也有。原来他们也早得了消息,放下手里的活计赶来劝阻了。像佟家庄的人一样,他们也对佟黑子视若无睹。

佟黑子下了车,倒显得像个局外人。走到他们跟前,只有镇人大的张万桂主任对他点了下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他想笑呢,又觉得不合时宜,依旧沉着脸。反正没谁理他,他就只顾往院子里走。忽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镇上戴眼镜的老裘。

老裘并不老,只是长得老相,比佟黑子大不了几岁。

就听这老裘颇意味深长地说:

“改朝换代了呀。”

声音不高,也就他一人能听到。

当时他还没觉出不高兴,但这老裘又加了句,“佟家庄到底还是老佟家的天下!”同时又用手在他肩头拍了两拍,比刚才略重。

他登时定住了。只要老裘胆敢再拍一下,佟黑子朝他鼻梁上打过去的就不是巴掌,而是拳头!

这时候的佟黑子赤手空拳,如果有刀子,也将会捅过去。

还好,老裘拍了这两下,就转脸跟别人一起站着了。

佟黑子好像听人在问有没有向县里汇报,他却不管,腿一拐,离大门而去。一路上遇着的人,照旧兀自站着,视他为无物。

佟黑子去了镇北河岸,没几个人注意到的。

他在那里倒静息下来,嗅着河面飘来的水气,走走停停。

一抬头,看见韩爷正慢慢沿着河岸走来。那却是陌生的韩爷,也是还年轻的韩爷,背着一个大包袱,好像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也像他一样边走边嗅水气。他思忖叫韩爷一声,会不会惊了他。

正犹豫着,韩爷就笑着站住对他招手。这样的韩爷他却是从没见过的,神态如此平和朗然,就像一辈子也不会发次火。

不由向前走两步,韩爷还没消失,他就知道了这是幻觉。

后来,佟黑子想过,如果他继续向前走,不定会不会失足落在河里。韩爷招手叫他过去,不定会不会顺势把他往河里搡一把。他落到河里,难保会有一点点儿挣扎,而不是顺水漂流,最终溺水而毙。

不过是这么想想,就觉透心凉。

佟黑子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韩爷坐过的皮椅子上,身上还带着河里的水气。总办主任推门进来,张口就叫了声“韩爷”。佟黑子不过是动了动脖子,眼皮也没抬一下。

那总办主任知道叫错,但也没刻意改口,接着就向佟黑子汇报集团里的几件事,如面前的还是韩爷一般。

待那总办主任出去,佟黑子身上就一个激灵。心想,自己倒在韩爷的椅子上坐得住了!

忙像触犯了神灵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不过站了一分多钟,就又坐下。屁股实实地压着椅子皮面儿,压着……站起。

这样反复了几次,他也不怕有人再闯进来。本来韩爷的办公室,是没人敢贸然而入的。刚才那总办主任在他不知觉中走进来,大约敲门声没被他听到。但如果总办主任再次返回,瞧见他那个样子,会说什么好!他却不怕,到底还是在椅子上沉沉坐住身子,笼了从头到脚的阴阴一身水气。

现在,佟黑子就像那时候一样,沉在了同一间办公室、同一位置的一把椅子上。韩爷去后,集团办公楼屡次装修,这间办公室也朝两边打通了四五间房,竟宛如一个大厅,但办公桌摆放的方位却一如韩爷在时。

总办主任进来,看到佟黑子那样坐着,也一如当初那个情景,湿嗒嗒的,几乎滴得出水来。

过去十多年,这总办主任长了年龄,却没长一丝肉,依旧纤纤细细,一股风就吹能跑了似的。没等张嘴,佟黑子就吩咐他立刻去找他哥,要他哥去见韩爷。

总办主任不再说别的话,退出房门。

看那房门无声关上,佟黑子不禁恍惚起来,明明还觉得是疯一般跑在野外的公路上,怎么突然就到了这里呢?几点回来的?怎么进的塔镇,怎么穿过的街道,怎么泊的车,怎么上的楼,怎么开的房门,又怎么坐下?……怎么好像没遇到了任何人?脑子里却像空的。

10

史臼几来塔镇已有三十多个年头,光在总办主任这个位置上就干了将近二十年。此人为人万分妥当,别看言语不多,嗓门不高,该做的事一样儿也落不下。以为没他这个人呢,到头来却发现许多事情都是他做的,而且做了事也不居功,见有锋头一律悄悄退让,连走路都那么不易被人觉察。

换了别人,这集团副总也早干得上,一年到手二三十万绝非难事,而他却似乎压根儿就没那想法。

十分凑巧的是,从韩爷、佟黑子到集团的其他副手,竟也从没想到过要另外委以重任,连集团中下层的反映都没有。说他被人遗忘,那是不确切的,但在某些方面的的确确已被人不知不觉中忘记。到了街上,谈论韩爷、佟黑子的有,谈论翰童集团“八大金刚”的有,还有那些个副手,也常有被人念叨,甚至那个隐居“高级厕所”安享清福的佟安福,有时也不免被人茶余饭后拿出来充当谈资,但唯独这个史臼几,再没有一点闲话流传。

从佟黑子跟前走开,史臼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去史臼几距韩爷的办公室很近,紧挨着。佟黑子的办公室扩大,就将他那办公室扩了进去,虽然新办公室无房门阻隔,但距离远了。史臼几无声无息地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才去拨通县政府小刘的电话,说了韩爷要召见佟志承的事。

果然,那小刘立时答应下来。史臼几不用担心小刘传不到口信,即使他没办法,但老王总会有办法的。

小刘是老王的秘书,是老王最得力的身边人。史臼几相信自己的判断。

慢慢将电话放下,史臼几又不动了。就像他相信小刘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到佟志承,他也相信自己心头那团不祥的预感。

其实远在韩爷住进韩林之日,他推门走进韩爷办公室的那个时刻,就已清楚地感受到了。当时因他误以为翰童的衰落仍由韩爷而起,竟没能克制住内心的慌乱,而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佟黑子叫成了韩爷。眼前的人确实就是佟黑子,但他的那个样子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灰暗颓唐,与往常的他判若两人,头上也像是缭绕着一团阴气,冷森森地朝史臼几射来,史臼几脸上麻疼呢。

在韩爷离了佟家庄的半年多,不少人还都认为翰童就要完了。韩爷要走,谁也拦不住,但韩爷选错了接班人。

这一份多大的产业,几乎关系到佟家庄的千秋万世,怎么能够轻易转交到佟黑子手上呢?佟黑子那年也才三十多岁,还得算个娃娃嘛。韩爷真要交权,也应该再慎重一些。

为什么就不能选佟黑子他哥呢?那时佟志承就已在官场混出个人样儿,但相对于佟家庄的事业,他那前程又算什么?韩爷要召他来,他没有个不来的。

事实却是,翰童没有完。

不管表面上看来翰童集团再怎么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史臼几绝不乱。

史臼几一如既往做着他的总办主任,能做几十年,能做一辈子、几辈子似的。过去人们不大注意他,韩爷去了也仍旧不大注意他。

一般情况下史臼几下班后就要回家。他住的是翰童集团五年前给佟家庄人统一分配的房子,娶的佟家庄的女人,十分贤惠。房子不大,也才六十七个平方,却是楼房。楼层也是好的,楼后一棵梧桐树高高大大,树枝伸到他家窗台上,每年都要开一回满树的淡紫色花串。起初史臼几上班骑车,后来所有集团中层干部都有专车接送,史臼几也就坐车。

史臼几唯一的爱好是吹埙。

坐车回家后,吃过晚饭,史臼几就拿出他心爱的八孔埙,坐在窗台后吹曲儿。埙声沉幽飘渺,但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到。

他只是做着吹埙的姿势。即使这是白日,要看清楚他在窗台后干什么也不容易。因此,虽过了这么多年,除了他的家人,知他有这爱好的人凿实不多。

从那时到现在,已过十三年整。

史臼几饭后照例拿了他的埙去书房,坐在窗台后面,却不吹,只望窗外的那一树枝杈,恍惚又看到了十三年前那棵枝头挂着爆裂的桐子壳的梧桐树。

二〇〇三年,史臼几搬了新家,房子大了一倍多,窗外却不是梧桐,是一棵白腊树。

这天下午史臼几推开佟黑子办公室的房门时,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不祥,而且更为真切。但是史臼几心里却充满了迷惑。

翰童集团的气数将尽么?韩爷离开佟家庄,带给那么多人莫大的恐慌。那么多人认定翰童会完,但翰童没完。不光没走下坡路,还在经过了一年多的调整之后,迎来了长达五六年之久的加速发展期。

地球离了谁照转,韩爷走了,天也没塌,地也没陷,翰童照旧是翰童,没了一个姓韩的老头儿而已。想想那些惯有的气数之论也凿实可笑,史臼几从来不迷信这个。但那不祥之预感究竟从何而来?难道只关乎佟黑子自己?思想到此,史臼几心头不禁格登一下。

传言已经有了。在邻县当县长的佟志承辞官回到了佟家庄,虽然还没怎么在佟家庄露面,但已经引起了佟家庄人的种种猜测。佟志承就要来接替佟黑子了,佟志承就要来掌控翰童,掌控佟家庄了。

韩爷之后,本来应该是佟志承。

佟黑子十三年来的勉力经营,不过是为了迎接佟志承的到来。似乎一出好戏就要开场,那就是他们一母同胞的激烈争斗,孰胜孰负,暂时还两说着呢。

窗外的枝杈都隐在了黑暗里,朝那暗影里望,真说不清那里面会有什么。望久了,只觉得漫漫漶漶的,不光覆了窗外的整个世界,还延伸到了时间里去,延伸到了古代,开天辟地之初……

史臼几把埙放在嘴边,长音、气震、唇震、颤音、滑音……静静的,眼前就起了一股烟尘。

透过这股烟尘,史臼几渐渐看清了一个人孤独的背影。他踽踽而行,也说不清是走在什么地方,如同一片平漠,又好似一处市井,更难说是什么年代。

那就是他自己。

在他看时,眼角钻出了一滴清泪,但这并不妨碍他终于看到自己走在了塔镇的大街上。

远远的古塔,像是立在了他的头顶,高高的帽子一般。

随着他的走动,则是大街上时起时息的阵阵哄笑,不免扰乱了他的埙声,但他坚持吹着,呜呜咽咽的。

不知不觉,被埙声牵住似的,慢慢起身向前走了去,穿墙破壁,一径儿到了那街上,与二十多年前的影子合而为一。

转脸一看,周围挤的都是人。那些镇上的人,男男女女,都张口说笑着,对他指指戳戳。

天上太阳有无数轮,一轮比一轮大。阳光白亮,晒得人睁不开眼,汗水已经爬进了他的眼眶。他只想着赶快从人群里走开,回到学校里去,却不小心踩翻了脚下的一块砖,整个人跌进了路旁污浊的臭水沟里。

更大的哄笑声爆响,好像巨大的蝇群自臭水沟里陡然飞起。

史臼几手脚并用,本能地往沟外爬了一下,没想到又哧溜滑了进去。臭气被他的身躯搅动,在阳光下升腾,好像浓稠的液体灌了他一鼻子。但是突然间,他感到自己一下子沉到了大地深深的创口里去了,往日他从没像此刻一样跟大地如此接近。

她的肉,她的伤,她的糜烂,她的幽暗,温暖,潮湿,都好像一下子被他触摸到了。

于是,史臼几不再挣扎,而且悄悄地伸展开了四肢,然后一动不动地浸泡在了臭水里。

大街上的哄笑声渐渐消失,惊起的蝇群又纷纷降落。

阳光愈加灼热,成心要将这个世界烤焦了一样。世界像片薄薄的树叶,在一点一点地发干,打卷儿……

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向他俯身送出一只大手。起先他没注意到那只手,一旦注意到,就感到那像是一艘向自己驶来的金色船舶。他凝视着那只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它接住。那人把他从沟里拉起,随手扯下他背后的字迹模糊的白布条,扔到污浊的水面上。

那人就是韩爷。

当时韩爷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其中就有佟黑子。韩爷向前走去,史臼几犹豫了一下,也就跟上。佟黑子他们则跟在他的后面。

塔镇联中的中学老师史臼几,从这一日起就成了翰童集团的人。

透过那如夜风缓缓拂动的埙声,史臼几看清了污损的白布条上写着:

“屎壳郎,请滚出塔镇去!”

天晚了,史臼几揩揩眼角,默默将埙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