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公敌
  • 王方晨
  • 16973字
  • 2021-09-22 18:31:17

1

去老人宅的路有多远!

……那就是传说中的老人宅,蓝娣亲眼看到啦!刚下车时还勉强站得住,但立刻就晕了过去。出租车几乎没停,轧过遍地的枯枝败叶,地老鼠一样,“噼噼啪啪”窜走了。“又一个好女子。”朦胧听到老人的低声叹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哦,好女子哩……”她只能感到有双老人的手在小心地翻动自己的身体。曾让她难耐的伤痛已经消失,她像片轻盈的羽毛,在夕阳下一簇灌木丛里起起落落。怪的是,心底倒清亮得很,恨不得真的变成羽毛,好使老人不费力就能把自己弄到一块装有轮子的门板上。

……蓝娣想象得出,无数女人历尽艰辛,在看到老人宅从浓密树丛后面隐现出来的那一刻,软绵绵仆倒在地……无数女人躺在坚硬而温暖的门板上,被老人慢慢拉回孤零零的宅院,在老人身边得到康复后,又被老人安全送走。

蓝娣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往老人宅方向逃奔。一旦确信躺在了韩爷的土坯屋里,就像失落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需要附着的身体。

很快,她疼痛得叫唤起来。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在韩爷面前,她一点儿也不想忍着。“让我死吧。”她一次次哀求韩爷。草药的气味让她迷醉,却没能减轻她肿胀的痛楚。

韩爷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有。他沉默着,一丝不苟地在她身上涂抹着自制的药膏,直到药膏将她完全包裹住,才开口说:

“疼是疼,你想自己真不要活吗?”

她感受得到,韩爷的热汗一滴滴混在了绿色药膏里,而且正在不可抵挡地向她全身渗透。她不禁哭了。她多想说,“我是你的。”心情却是一片痛悔。“韩爷,韩爷,我不要死。我对不起你。”她连声说。

“知道对不起我就好。你疼了就叫,也没什么。可再不要说啥求生求死的话了。……你们都能活得很好。”

蓝娣呻唤着保证:

“韩爷,我要好好活着。”

“你这样说我就高兴了。你是好女子哩。”

“韩爷,可你在伤心啊。”

“我哪里伤心了,女子?”

“你声音打着颤呢,韩爷。”

韩爷没有动静。她本来是闭着眼的,却好像看到韩爷慢慢起身,走出屋门。一团黑漆漆的恐惧又马上将她攫住。她又开始了哀号,一直到半夜,才静息下来。她不知道韩爷是否回来了,却知道自己是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一时间,如一团干燥的粉尘,往无边的虚空里消散开去。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是在三日之后。她虽气虚力弱,心头却清亮得很,目光也是清亮的。药膏块的下面,皮肤水嫩。

韩爷没在屋里,她以很低的角度观察着屋里的一切。她想到了这里就是很多女人心目中的圣殿。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自己心目中的圣殿就是这样子的。

宁静……宁静,让空空荡荡的土坯屋如同茫茫宇宙。这里也找不到一件多余的东西:一把生锈的双管猎枪挂在墙上,枪下铺着一张老式雕花木床。

目光只在双管猎枪上停留了一瞬,就滑下来。她久久凝视着那张黑漆脱落的木床,不禁流下热泪。

哪怕再多一丝力气,她也会挣扎着爬到那张宽大的木床上,然后静静躺平身子,像个纯洁的少女,等候韩爷归来。

而此时韩爷在哪里?耳边蓦地响起一阵淙淙水声,她毫不迟疑地断定韩爷是在水边。

后来她知道了,韩爷果然常常走到屋后一个水洼边独坐,一坐就是半日。

从后窗,从林子里看到他在那里,她都要小心地不让自己弄出动静,也的确不敢向他走过去,陪他坐下,一同看那清幽的水面。她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畏惧,仿佛自己即将触犯到的,是一个酋长神秘的领地。

就在那门板上,蓝娣躺了半个多月。韩爷让她起来,她才起来。韩爷也没扶她,她先蜷腿坐着,然后才站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刹,她感到像是突然长高了,差点碰到屋顶。迈第一步,她也是有些担心的,只觉得两脚轻飘不定,蹒跚到屋门口,脚下才踏实了。

过去的半个多月,她满心渴望从四周观察一下老人宅的真实面目,可是,还在院子里,她就不愿意再往前多走一步。她不由得想到,在她之前的那些得到康复的女人就是这样被韩爷送走的。而且她也不敢回头,怕的就是遇到韩爷送别的目光。她在院子里踯躅不前,就像身体还很虚弱。有心挪两步就在院子边的一只石磙上坐下,但到底还是走到了林子里。

一头青石羊缺了羊角,埋在土里半截,她坐在上面就不动了。背后的树丛遮挡了韩爷的视线,让她感到安全了似的。在她周围,还能看出几个矮矮的坟头,但都覆在了草木下面。

她不害怕。

想到这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经历过死亡的人,已经没什么可怕的。谁说墓穴不是每个人最后的窠呢?短短的时间内,她就坚定地打下主意。

她蓝娣这辈子在老人宅不走了,她蓝娣不管走出老人宅多远,总要回到老人宅里来。韩爷不收留她,她就跪地央求。韩爷不答应,她就把头磕破了事。再不答应,还有呢,撞死在他跟前算啦!跑出屋子,撞那只青色的石磙。撞死了,就死了;撞不死,韩爷要救就救,不救就等死……想到这里,蓝娣就笑了,脸上带着不管不顾的神情,好像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什么挂碍。

她晃动着脑袋,扑簌簌又是两行泪下来。却暗恨自己,这哭是什么意思?是哭自己还能逃出命来吗?逃出命来,是该高兴的。

接着擦眼泪。擦一把脸上还湿,再擦再湿。不敢呜呜哭的,自己知道一哭就收不住了。

让韩爷听了她的哭声,会怎么想?他难过不难过?他对天下苦命的女人好,她觉得他对自己更好……这半个月的时间就是证明。在他的手下,她感到自己就是一块珍宝。就连她的父母,也不会像他那样把自己当珍宝看待。

她把泪擦干,但她立刻惊恐起来。明知道是在老人宅,也克制不住自己本能的恐慌。她猛地站起身子,迅速离开石羊,回到老人身边。

“是他……”惊恐的神色依然聚集在她的眼睛里,她在门板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地抖,喃喃自语,“是他……是他……”

“哪个嘛?”

她紧紧盯着韩爷,身子止不住抽搐着。

“是他……”她说,“他来了。”

她死死抱着两个肩膀,像怕自己散了架,十指如同钉耙,抠进皮肉里。

2

韩爷将蓝娣安抚下来就走了出去,却不是为了去找那个偷窥老人宅的家伙。

已过了十一年,常有人在老人宅附近游荡,胆敢走到林子里来的不多。老人宅不过是两间土坯屋。这里距佟家庄九里路,却有佟家庄的十亩地,原是庄上韩姓人家的祖田。老韩家的林地也在这里,因而那土屋历来既作护青之用,又是老韩家看坟人的寄身之所。时至今日,已多年没添新坟。

韩爷是佟家庄上唯一的韩姓人。老韩家人丁不旺,想来也是无奈之事,但好歹有这片林子留了下来。方圆二十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再寻不出这样的好林场。老树倒不算多,但新树也都长大,其间杂花飘香。清早枝头婉转悦耳的鸟啼,能让轻柔的晨风带到数里开外。

提起老人宅,别说塔镇,就是在全县,也都得埋头思量一下哩……那个让蓝娣受惊的家伙,确实有些大胆。

自从韩爷搬到老人宅,早先还可耕种的那几亩地就荒芜了,没用韩爷动手,自己长出了杂树,与坟地上的林子连在一起。

韩爷为佟家庄操心二十年,老了就要这十亩地,荒不荒的佟家庄倒不会有人说什么,而这里也原本就是韩家的祖产嘛。四时八节的,佟家庄也会送些粮食菜蔬,后来就是菜蔬不用送了。韩爷在西屋山下随意种了几畦菜地,就足够自己吃用,况且一个老人,每日所需也不多。

这块地绝好,都入了冬,那些匍匐在地的植物还有不少绿莹莹的,似乎仍旧没有停止生长。西屋山那儿有几棵眉豆,叶子枯黄了,前几日却又突发了五六箭紫红的花苞。

老人宅西南有乔大庄,东有大七上、小八下二庄,南有张岔楼,北有三里窑,四五个庄子的人,历年来为争这块地,没少费心思。争得最凶的还是离老人宅最近的张岔楼。

过去张岔楼的庄户很不仗义。这里辛苦耕作,他视而不见,单等庄稼熟了就下手,防了白日防不了黑夜。一季庄稼能丢一半多收成。

后来韩爷名声大了,别说到这里来偷庄稼,朝这里望一眼,神情都得肃穆起来。看庄稼的土坯屋子自然用不着了,成了各种野物的老窝,屋顶也塌下半边,露出烟火熏黑的椽子。

当初韩爷说要搬这里住,佟家庄的人莫不怀疑。但韩爷从不打诳语,佟家庄的人也是知道的。韩爷说来就来了。先从大七上村买了十八亩地,又从张岔楼买了十亩,再加上从其他村子里买的三十亩,竟比过去的韩林扩大了五六倍。新买的地都荒着,韩爷没在上面种过一根草。后来人们打听到佟黑子曾提出过在韩林建座大宅子的,还要派些人来专门伺候,韩爷不同意,就只是把这两间看庄稼的屋子简单翻盖了一下。

韩爷只身一人来了,来了就再没回去过。

不光不回去,还不喜欢见人。头几年,即使佟黑子一年里也不过来看他两三次,每回来都要先派人探听一下韩爷的意思。韩爷乐意的时候少,佟黑子知趣,渐渐的也就不来了。上次见到佟黑子,是大年初一,佟黑子来给韩爷拜年。每回拜年佟黑子不是一个人来。

带了好多的人,但那些人都留在林子外面,只佟黑子一个人走进来。佟黑子不告诉韩爷林子外面有人,不问那些人能不能进来。

韩爷冷了心,都知道的。

佟黑子还没挨近林子,就感到了老人宅里射出的森森冷气。佟黑子在韩爷的面前,是微微地打着寒颤的,但他强迫自己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这真是难为了他。他也看得出来,韩爷不想难为他。

韩爷谁也不想难为。是他自己难为自己,却又不得不如此。韩爷若连拜年都不叫他来,就真是难为他。

韩爷既不想为难别人,也不想吓唬别人,但远远地从林子外面看他,也常会让人感到他是个在坟茔中间游荡不定的魂灵。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出来,自己身上越来越没有声息。他走到秋分爷爷和麦子奶奶的坟边时,没料想惊了树丛后面的一个人。

那人慌忙走开,韩爷瞥见他长了一张斯文白净的面孔,却也想不起他是谁,反正不是佟家庄的。虽有十多年没回佟家庄,但他这个年龄上的人,韩爷还是能够说得上名字来的。

那人故作从容,转过身,低着头,慢腾腾朝停在路上的车子走去。他一直没有改变速度。钻进车里,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开走。

以后的几日,这家伙又来过两三次。韩爷仍旧不理他,但他一看到韩爷,就装着没事人一样,忙把视线投到远处。往日有女人逃到老人宅,是不会有人跟来的。从老人宅走出的女人,在塔镇再不会有人敢动一指头。这也不是韩爷自信。关于这个,韩爷想都没想过,但事实就是,每年都不断有女人从塔镇赶来求助。

……那么,蓝娣莫不是从别处逃来的?蓝娣不是本地口音。只要问问她就清楚了,韩爷却不想问。

名字也不问,只叫她女子。

这几日蓝娣安静多了,但那种惊恐的表情仍会不时地流露出来。韩爷劝过她,要她不怕。她嘴上倒也答应不怕,笑容却凄然。韩爷想不起还要再对她说什么。对镇上的很多事,都生疏了。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毕竟已逾十年。

先人的坟茔大多湮灭在了地下,留在地表的几有六七座,其它的坟茔都是韩爷后来发现的。每年的暴雨,都会冲出一两座墓穴。黄鼬、狐狸、獾、刺猬、野兔在林中做窝,也常常会把掩藏的墓穴扒出来。可惜的是,除了父母和秋分爷爷的坟茔,韩爷也记不清土里埋的是哪位先人。

秋分爷爷死在塔西商埠正式开张的第二年。那次发丧的场面轰动一时,墓碑也是韩爷亲自选下的。过去没有碑的,都没再立,包括他的父母。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这块林地里有石人、石马、石羊、石牛,连石虎都有。当年看坟的就是秋分爷爷。他到坟地来玩,骑了石马骑石羊,想不到一点对先人的尊重,秋分爷爷却从不阻拦。

一夜之间,坟地里的碑石全砸了,略有完整的也被人拉去垫了房基架了桥。

……墓穴冲出来,韩爷都会仔细地培起土堆。这些坟茔差不多都一样大小,韩爷也没有特别不同的对待。

大一些,小一些,又会怎样呢?韩爷想都不想这个。

今年夏季雨水多,没有冲出新的墓穴。八月十五后的一场连绵秋雨,却让林子西南角的地上塌了个窟窿。从窟窿里,能看到青砖垒就的墓室,但看不到究竟有多深。韩爷运了几回土,才把窟窿填平,起了不高不矮的坟堆。

从坟堆旁走过的时候,韩爷发现又塌了一些,就想去屋里拿铲子,再弄些土来培培。一抬头,竟看见田野上冒出了好几个人。他们随意走动了一阵,就聚在了一起,好像在商议什么,同时还有人不时地回头朝老人宅张望一眼。

韩爷不动声色回到屋里,取下挂在墙上的猎枪,对蓝娣说了句,“不知还好不好使。”蓝娣疑惑地看他,他就又说,“我去打只兔子回来,女子。你在家拾掇锅,咱爷俩儿炖兔肉吃。”

韩爷突然出现在林子边上,让那些人吓了一跳。韩爷举枪就射,子弹打在他们脚下。他们愣了一刹,就赶忙往车上跑。韩爷不放过他们,又连射了几枪。枪声在冬天的旷野上回响不绝。他们吓得连头也不敢回,韩爷就收起枪来,对他们说:

“你们要是塔镇的,就回去告诉黑子,让他来见我。”

那伙人开车跑了,韩爷拄着枪,立在那里,半日没动。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气了。但他回到屋子时,只说:

“我手生了,没能打到兔子。”

他重新把猎枪挂到墙上。

隔了一日,晌午,蓝娣正要去屋山下的压水井旁洗衣服,看见有人从林子里钻出来。那人远远地招呼:“韩爷在么?”蓝娣疑惑地点点头,站到门旁,那人也朝她点点头。韩爷在屋里说:

“志承么?”

那人走进屋去,蓝娣也就走开。不晓得那人在屋里跟韩爷说了些什么,反正她都把衣服洗完了,也没见他出来。

衣服有她的,也有韩爷的,揉在一块洗,但统共没几件。她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就去林子里走了一会儿。

这日的太阳奇好,阳光从枝头跌下来,跌到她身上,就跌出了朵朵火花。她只觉身上暖洋洋的,也麻酥酥的。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韩爷的屋子,眼神却越加朦胧,脸色也在慢慢发红。

忽然,她又跑回压水井旁,汲了满满一桶水。她提了桶走向韩爷的小厨房。一缕缕白汽从水桶里袅上来,藤蔓似的,缠了她一身。

井水一点都不凉,蓝娣细细清洗了自己。她出来的时候,只有韩爷一个人在屋里。可是,她没敢走过去。也数不清她绕着屋子来回走了几圈,好像她今生今世再也走不进那屋子似的。

挨到傍晚,她把饭做好,盛了送到屋里。韩爷吃完了,她才想起来,自己一口也没吃呢。韩爷劝她吃了没有。她不记得。她把饭碗收起,拿回小厨房,心里就开始悔恨起来。

悔恨自己在过去的几日里,那么不懂规矩。她怎么可以跟韩爷同桌同时进食呢?自己不过是个丫头,……连丫头都不是。有主人招下才叫丫头,韩爷招了她没有?没有。她只能是一个连丫头都不如的人。她放下饭碗,就开始狠狠地扭掐自己。咬着牙扭,一声不出。指头都酸了,还不算完。她还要把韩爷吃剩下的全都吃完,一个饭粒都不剩。

蓝娣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吃得那样饱,腿都吃沉了。她一步一步挪动着走到屋门口,又挪动着走进屋去。站在韩爷的床和她睡觉的门板之间,她没能抬起头来。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女子,明日就走吧。你好了,远远地走吧。”

“韩爷,我要留下来!”蓝娣直直地看着韩爷,热烈的目光仿佛燃烧的火苗,发出阵阵哔啵声。她紧走两步,扑在韩爷怀里。

“韩爷,我要跟您在一起。”蓝娣说,“我不走。”

韩爷无动于衷似的,还是刚才的口气。他看一眼放在小饭桌上的一叠钱,又说:

“这钱够你花些日子的,算是我送你上路的路费。记住,不要再到塔镇来了。”

蓝娣说:

“我想过了,韩爷。我想过了,我还能去哪里?”

韩爷就说:

“女子,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吧。”

蓝娣自言自语:

“我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来的?”

“女子,沿着莱河走,过丁公山,离这儿远远的……”

“哦,三山县,韩爷让我去三山县?三山县就没有小白楼?”

韩爷只说:

“女子,不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要绕着塔镇走。”

蓝娣不吭声了,好像正在暗暗努力,以把韩爷的话镌刻在脑子里。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捉不住的泥鳅,从她脑子里滑掉了,而且也似乎带走了原有的东西。她的脑子里渐渐只剩一片空白,眼神也茫然起来。过了半日,才气息微微地说:

“韩爷,您不待见我是吧。哦,您不会待见我的。我知道,我脏,我是从塔镇小白楼出来的,可我真的好了,我洗干净了,韩爷……韩爷,您要赶走我也行。”

她抓住韩爷的手,慢慢把它往自己身上拉。她望着他,他的手在她怀里了。对他的手,她并不陌生。

一个老人的手,干干的,卧在她温润清洁的两乳间,像个休眠的兽物,纹丝没动。

她闭上了眼睛……可是,那手却又慢慢抽了回去。

“我有办法的,”蓝娣站起身子,静静地含笑对韩爷说,“您信不信,韩爷?我有办法的。我做得到。”

3

上午十点钟左右,蓝娣现身塔镇。搭乘的是一辆要去县城送土产的农用三轮车。闲聊中得知开三轮车的家住张岔楼,姓苏名洪康。

去县城有近路,不必进塔镇。这人很热心,为了让蓝娣少走两步,就专门选了另一条路。到了镇口,把三轮车停下来,意思是让蓝娣下车,自己走到镇子里去。蓝娣却待在车上不动,要他把自己拉到镇府广场那里。

那人叫苦不迭,说你就行行好吧,你不知道吗,进了镇子还不知会碰上什么事情,要走开就难了,更别说广场那里了。他这破三轮车能开过去吗?蓝娣说,偏要你开!我在车上,看谁查你的车?那人就说,咱那话是不要说的,广场那里禁止农用三轮车通行,我也识两个字,不给自己找麻烦。

蓝娣说,知道我是从哪里出来的吗?话说着,不知为什么,竟含了两眼的泪,闪闪欲堕。

那人见了,吓一跳。

她忙将泪水忍了,她想告诉那人自己是从坟墓里出来的,却只缓缓说,你送我到那里,我还要给你钱。

那人无奈,磨磨蹭蹭把拖拉机开进镇口。

还没到镇府广场,已有不少人发现了他们。三轮车一停下,一个戴着皮帽的年轻人就气汹汹走过来,对那村里人张嘴就骂,村里人不敢吱声,悲苦着脸看车上的蓝娣。

蓝娣把手抄在袖筒里,目不斜视。戴皮帽的人正要冲蓝娣斥骂,蓝娣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围巾,说:

“个孬种!瞎了你娘的眼啦,还不扶我下来!”

戴皮帽的人愣了愣,脸上却立刻笑了,赶忙要扶她下车,不料又被她骂了句:“脏爪子,拿开!”她自己从车斗上跳了下来。此人姓于,人送外号“干勾鱼”,镇上有名的闲汉,蓝娣这样对他,他一点也不恼,转头对村里人说:

“快走快走,要不是蓝娣小姐在这里,看我不罚死你!”

蓝娣问他:

“你罚了多少啦?”

“大冷天的,昨日一天也就五十多块,今日还没开张。”

“手里钱都给他,我坐他车的柴油钱!”

干勾鱼要把钱给村里人,那村里人还推辞不要,他一瞪眼,就只得接了,再不敢多言一句,突突突一溜烟儿把三轮车开走了。干勾鱼跟在蓝娣后面,殷勤说:

“你怎么坐这破烂玩意儿,把这两瓣儿好屁股颠掉了咋办?说句话我去找车接你哪。”

“放屁!你去哪儿接我?”

干勾鱼笑笑,说:

“谁不知道哩,你让韩爷给……给留住了呗。”

蓝娣就说:

“你跟着我干嘛?还不滚你娘一边儿去!”

干勾鱼说:

“我滚我滚。”

蓝娣一个字一个字地骂:

“个王八蛋!”

干勾鱼走开三四步了,回头还笑,说:

“啧,蓝小姐更有意思了。”

蓝娣就又骂:“王八蛋!”蓝娣走到了路南金珠饭店的门口,却不走进去,她扭着头,看身后的镇府广场,看了好一阵子。

冬天的广场,冷清清的,覆着一层干燥的尘土。广场的对过,是塔镇政府。塔镇上些档次的商铺、饭店大都集中在广场四周。

干勾鱼很快走到了广场的西北角上,蓝娣仍然发现他在回头看着。她又骂了一句:

“王八蛋!”

一股干风扑来,卷着尘沙,从她身旁吹过。

金珠饭店的服务员早看到门口有人,却见她站在那里迟迟不走进来,就走去迎接,恰巧听到了她的骂声,只觉得像在咒骂寒风,也像在咒骂塔镇。

她微微摇着个头,进了门,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不说点菜,服务员也不敢张口问她,因为现在离午饭时间尚早,断定她不是来吃饭的,而且能够像她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金珠的人,在塔镇并不多。服务员小心地给她斟上茶水,就抽身去楼上向饭店的老板汇报了。

隔了不大一会儿,饭店的老板从楼上走下来,在楼梯口朝她一看,就认出她来,忙上前请她到楼上的房间里坐。她不动,透过玻璃看那广场,说自己就想坐着,坐在这里看。老板一连声地叫服务员伺候好蓝小姐,还说今天上午饭店就为蓝小姐一个人营业,预定的7号房8号房全给退了。吩咐完毕,又给蓝娣说声自己上去了。

蓝娣独自看窗外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神情却越来越平静。好像发现了服务员在暗暗观察她,还回头对他淡淡一笑。

这时候,花仙娱园的聂海文经理匆匆走了进来。进来就说:

“蓝小姐在哪里?正要去县里呢,这不返回来了嘛。”

蓝娣对他的到来没表现出一点吃惊,她确实含着笑对他看呢。聂海文又请她跟自己回去,她就高高挑着眉毛说:

“你说什么呢,姓聂的?我跟你回去?我怎么会跟你回去?你说啊,要我回哪里去?”

聂海文听了,抬手在自己又白又光的脸上打了一巴掌,解释道:

“我是说咱一块去到佟总那里坐坐。佟总本来也是要来请的,有事走不开,就叫我先来了。”

“我哪里也不去。”

聂海文觍起脸来说:

“姑奶奶,给我点面子不成?”

蓝娣轻轻朝他“呸”一口,说:

“还从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你是佟黑子养下的一条狗。”

聂海文忍不住笑了,说:“就是就是。这样的话我爱听。我这张脸够俊的,可它到底能值几个钱儿呢?就因为它俊,更不值钱儿。不要了也罢。我不是吹,在塔镇,想当佟总的狗,一般人儿也还当不上呢,也就是我这样的历史老师才会当狗。咦?什么逻辑呀!话说到家还是有些面子的。”转头叫那服务员,“小龚,怎么安排这里了?像话吗!”

服务员如实说:

“金老板也说要请蓝小姐上去呢。”

聂海文就问:

“金打孔在哪里?还不下来!”

“来了来了!”金珠的老板在楼上应声道。

“你他妈在上面捣鼓什么呢!才下来!上面还有房间没有?”

金打孔委屈说:

“是蓝娣不要上去。”

聂海文半真半假地踢他一脚:

“蓝娣是你叫的吗!记住啦,要叫蓝小姐,叫蓝妈。从今天开始,蓝娣就是塔镇人民最亲最红的蓝姑奶奶!只要是蓝小姐动过的地方,就没你们乱动的理儿。”

金打孔忍住笑说:

“今天镇政府定的两个房间我都给退了,也就是除了您和佟总,在塔镇换第二个人今天也是进不来的。”

聂海文说:“这倒也罢了。”略一沉吟,“我先替蓝小姐安排了,你在上面找个房间,就按刘茂林镇长‘美庐’的标准来。你给拾掇好了备着,蓝小姐万一想住了,随时都可以在这里住下。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蓝小姐要有半个不满意,你自己看着该怎么办!”

蓝娣突然轻轻打了个寒颤,聂海文却一下子注意到了。蓝娣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广场,聂海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没发现有什么好看,可是他蓦然不吭声了。他只看蓝娣,也说不清为什么发起呆来。蓝娣瞥了他一眼,他才像醒过神,讪讪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时间脸都泛红了。蓝娣说他:

“你不是带人去抓我了吗?可我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是怕我跑了吧。”

他那俊俏的脸更红了,忙道:

“又说见外的话了,我怎会怕你跑了?你不知道的,听说你回来我有多高兴!我怎样说你才信呢?”

蓝娣冷笑一声:

“我不信又怎样?”

“你要不信呀,就是让我聂海文在塔镇死无葬身之地!”

蓝娣说:

“韩爷崩了你。”

“荣幸之至。”

“罗嗦什么,快去告诉佟黑子,我不会跑的。我再不会跑了。”

“别的不怕,就怕今后对蓝小姐照顾不周,我的罪可就大了。”

蓝娣把眉头一皱,撵他:

“那你还不快走!”

聂海文忙说“就走就走”,脸色也随着正常了。金打孔和小龚把他送出门去,他又跟金打孔嘀咕了几句才上车。

佟黑子不在翰童集团的办公室,聂海文就知道他会在佟家庄的老屋。想那塔镇,原不过是纵横两道一里半长的街筒子,沿街也就几家不大不小的店铺。如今塔镇不知疯狂扩张了多少倍,佟家庄也早就成为镇中之村,可是佟黑子家老屋周围却几乎还是老样子。每次去佟黑子家老屋找佟黑子,聂海文都会恍惚觉得自己走进了当年的佟家庄。

车开到他家老屋附近,一眼看到院门口停着一辆别克挂着陌生的牌号,聂海文就知道他哥佟志承也在这里。走进院子,果然看到他哥迎面走出来。他哥在邻县当县长,也算是混过官场多年的人,派头自然跟佟黑子不同的。传说早年有位南来的异人给他哥看过相,言其鼻直口方,气藏形潜,贵在帝王之上,差点将他爹佟克宝给吓死,而韩爷为他的事,也没少下功夫。

聂海文不敢擅自跟他哥打招呼,只是毕恭毕敬在院子里垂手站住。他哥走出院门,他送到屋门口就早早停下了。他像没看见聂海文一样,眼睛盯着院子里的那两株紫荆,半日没把视线收回来。

紫荆很大,聂海文竟好像没有注意过。从那粗粗的根部来看,这紫荆是有些年数了。紫荆的枝杈上,一簇一簇的,满是枯黄的荚。聂海文轻轻咳嗽一声,他才转过头来说:

“哦,你来了。”

还是没搭理他,自己回屋去了。

聂海文稍停走到门口,看他大大地伸开两腿坐在椅子上出神。

“佟总。”聂海文试探地叫道。

佟黑子鼻子里“嗤”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海文,我搞不明白的,好好一个县长不当,要做什么生意?”

聂海文也不明白,不明白他说什么。

“韩爷把他送出去,为的什么!就是看他有出息的样子。他念书比我强,他什么都比我强。他也是韩爷认准的。佟家庄不是要指望他吗?可他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佟黑子说,“他要做生意就做,偏偏还要来塔镇做。塔镇有什么好,他来塔镇做?他在外面混了一二十年,他又要回到塔镇,塔镇拉着他胳膊,拽着他腿了吗?他这是把官做够了,人家心心念念要做官,偏他就把官做够了。他是做够了。少见!也难怪他,可是,海文,你说说,我做够了吗?我在塔镇做够了吗?哦,我够了吗?”

聂海文侧耳倾听,没答。

“他来塔镇,你直说,塔镇能容下姓朱的吗?能容下姓金的吗?金朱两大家可有一天死心过?”佟黑子又问聂海文,随后鼻子里“哼”一声,“塔镇有我在了,他又来塔镇!天底下就塔镇这一块福地吗?”

佟黑子无法掩饰自己的苦恼。

他猛地站起来。

“我想见韩爷!我想他了。”目光向聂海文投来,就像在他身上重重敲了一棍。

4

佟黑子来到老屋,会觉得是跟他爹佟克宝在一起。

爹还没死,韩爷没死。他误把韩爷认作过爹。

那时候他还是让他爹头疼的愣小子,三日两头在外招惹是非。惹够了村里人就去惹塔镇的人,惹够了塔镇的又回到村子里作恶。那日他被塔镇的一伙坏小子追得没处跑,就撞到村子后的河滩上。看见谁不成?偏看见了他爹佟克宝一个人在河滩上蹲着。明知他爹见他惹事要怒要打的,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叫“爹,爹,救我!”他爹佟克宝站起身,他就一头撞过来,却马上怔住了。

这人不是他爹,是个外乡人,他从没见过。他止不住羞惭了一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陌生人的胳膊,口里仍旧叫“爹”。陌生人往他身后一看就明白了,略停片刻,却一把将他推开。

塔镇的坏小子见状,一边走近,一边故意把脚下的尘土踢得老高。这时候佟黑子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恐惧,身子抖颤成一个。陌生人把手伸到行囊里,竟摸出来一把菜刀,默默塞到他的手中。

冰凉的菜刀,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立刻驱散了他的惊恐。

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脚底汹涌上升,瞬间直抵天灵盖。菜刀猛地被他高高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是满脸浓重的杀气。那伙坏小子被吓住了,刹住脚步瞪着大眼小眼对他看,又不甘心败退,又要底气不足地挑逗他:

“有种啊?有种就来砍大爷们一刀试试?来,来,给你胳膊砍砍!”

七八支胳膊明显亮起得很参差。

佟黑子在那里脖子一梗,嗷嚎一声就冲上去,那伙坏小子反应过来,四散奔逃,嘴里还胡乱叫着:

“哟嗬,他真砍啊,他真砍啊!妈呀,他可真楞啊!”

有一个逃得略慢的,叫李木豆,被他嗖的砍过去,削去了一块头皮。头皮带着头发,飘落在寒风里,李木豆却没一点知觉。过了几年才听说他当晚睡觉往枕头上一躺脑勺子疼了下,一摸,见出了血,却没好意思把挨削的事说出去。

当时佟黑子把这伙坏小子赶跑了,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转过头来,心里想的是看到陌生人投来赞赏的目光,但那陌生人已经沿着河滩往前走了。佟黑子忙喊:“刀!刀!大爷,您的刀!”追了一阵,陌生人也没停下。

佟黑子看不见他了,才细细把量手中的菜刀。

头一低,菜刀就是一沉,差点让他拿不住掉下来。但见这刀跟家中他娘冯素秀使的菜刀很不同,刀背足有半指厚,雪亮的钢口足有半拃宽,嗖嗖地射着冷气。

这日,佟黑子在莱河滩上独自呆到天黑。掂着那把菜刀,一会儿想自己在人群中一逞豪强的勇武,一会儿想自己失口叫“爹”求救的窘状,一会儿又想要不要循着陌生人的踪迹追上去,陌生人要带他到哪儿,自己就去哪儿……家是不要了……他认那陌生人干爹吧,他就是有了新爹了……随后又满腹愧疚,在晦暗的暮霭中也抬不起头来。

他回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吃过晚饭了。因为他回家一向没准儿,早就不等他吃饭。他没敢马上进屋,而是偷偷走到院子角上,把菜刀藏到了兔子窝里。

他爹佟克宝正和他娘冯素秀围着簸箕剥玉米,知道他进来,并不理会。他娘冯素秀也只是问一句:“你吃了吗?”尽管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还是随口回答:“吃了。”还满不在乎补充一句:

“哪里不能找口饭吃?”

这样说着,自己也觉得本事很大似的。走到他和哥哥的房间,见他哥埋首桌前捧着一本书看,就静静地在床上坐下来,半日没动静。他怔怔地望着他哥的背影,忽然轻声叫道:

“哥……”

他哥回过头来,他却没话了。他那少见的老老实实的样子让他哥疑惑了好大阵子。

过了一日,在佟家庄的街上,佟黑子又遇到了那个在河滩上塞给他一把菜刀的陌生人。这就是韩爷。

韩家后人韩佃义在外游荡多年,又回到了佟家庄。

在街上遇到韩佃义,佟黑子心头就像有块石头砰然落了地,冬日的阳光下,把嘴一咧,露出了一脸傻傻的笑容。

这一年佟黑子十二岁。

那把菜刀被佟黑子留了下来,从兔子窝转移到鸡窝,又从鸡窝转移到羊圈,以后就只是佟黑子一个人的秘密了。

他爹佟克宝死前,韩爷也来了。他爹佟克宝拉了他和哥哥的手,让他们叫“韩爷”。过去还没人叫过“韩爷”的。

韩爷答应。

从此,“韩爷”的称呼刮风一样,以佟家庄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

老屋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佟黑子父母的遗像。

从另一个世界里,父母望着他。只是望着,忧愁似的,一声不言语。

佟黑子跟父母挨得近,却走不到他们的身边。韩爷也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本来他是渴望走过去的,从那个冬日起,他就有了紧紧跟上韩爷的渴望,可他却仍然觉得自己走不到他的身边。

他把自己关在老屋里,常常侧耳倾听来自幽暗的声音。他会一次次听到他爹气息微弱地对他兄弟二人说:

“叫……叫韩爷。”

然后,他会感到他爹杳然已去。恍恍惚惚,自己全身松软下来,一点一点地跪倒在韩爷脚边,紧紧抱住了韩爷挺直粗壮的双腿,仰起脖颈,望韩爷那张隐在昏冥中的永远望不见的坚毅的面孔。他还会哭呢。他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似的哭,好像真的受了别人欺侮。他会听到韩爷的厉声呵斥:

“去砍了他们!”

就像在莱河滩上,韩爷将一把锃亮的菜刀塞到他手里。他恐惧地抖颤着身子,听到韩爷说:“砍他们。”可是,他那么的软弱。他的哭声嘤嘤的,盈满了自己的耳朵。他还像故意不起来,渴望着韩爷的大手拉他一把:

“去!去砍了他们!”

韩爷还活着。韩爷就在老人宅。

老人宅离佟家庄有多远?究竟离他有多远?他去过,每年都会去,可他真的走到过那里吗?他越想到哪里去,就越感到有一种畏惧。他怕什么呢?说不清楚。但他确实是感到畏惧的。每次要去老人宅,都要先派人向韩爷探个口风。他会提心吊胆地等待那人回来。即使去了,也会惴惴不安。

他极力在韩爷跟前掩饰,韩爷也似乎看得出来,但韩爷不说破。他想见韩爷了,就来老屋。

从外面回来,就像从苍茫的旷野回来,韩爷虽在黑暗里,但会让他感到离韩爷很近。有人猜他爱住老屋,这是误解。

连他的亲哥也未必摸得清他的意图……

佟黑子尚不敢妄自称爷。

有韩爷在,佟黑子不称爷。

韩爷去韩家坟园住了,次年,佟黑子刀劈镇政府干部老裘。随后就有人称佟黑子“佟爷”,佟黑子将眼一瞪,他还以为是做做样子,张嘴还称。佟黑子朝背后一招手,就有两个精壮的汉子上来,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拖出去。落在佟黑子身边人手里的,都没有好结果。

不久,又有一个家伙敢称“佟爷”的,就是金打孔的堂弟。韩爷还在位上时曾通过佟黑子搞了一项小小的工程,一直感念在心,托金打孔捎话要对佟黑子表示表示心意。佟黑子根本没把那工程看在眼里,也就一口回绝了他。但他一直寻找机会,恰巧佟黑子领了一帮人从街上过,指手画脚的,他不好跟佟黑子打招呼,就摇晃着个又小又尖的脑袋,大声地跟路旁的人说:“啧,佟爷!啧,佟爷!”也是有意让佟黑子听到。

佟黑子果然听到了,淡淡问别人:

“哦,那是谁?”

在场的有镇政府的人,知道他的脾气,催他:

“走吧走吧。”

佟黑子不动声色叫那家伙:

“过来。”

那家伙见是时机,喜滋滋地过来。

佟黑子抬下眼皮问:

“你是谁?”

他说:

“我是塔后街的金海顺,佟爷。”

佟黑子抬腿就是一脚,骂道:

“我操你妈妈的!”

他哪里防备,扑通跌倒了。佟黑子带了人继续走,后面就是一阵击打声。可怜这家伙被打个皮开肉绽,金打孔晚上去看他,责怪他不识时务,前面现摆着有称呼佟爷遭打的例子,他偏去自讨没趣。当时他疼得“哎唷”叫唤,咬牙说:

“大哥,这也是面子,你见过佟爷当街打过人没有?”

金打孔听了又气又好笑,有意把这话讲给佟黑子听,把佟黑子也听笑了。

以后,人们就真是知道了,在称呼“佟爷”这件事上,佟黑子也是个话不说二遍的主儿。尽管背着佟黑子也叫他佟爷,胆敢邀功讨好当面试探的再没有一个人。佟黑子是真把韩爷当爷,想韩爷也是真想,但佟黑子总不能尽心。

要给韩爷在韩家林盖大宅,韩爷拒了。

要给老人宅送去美食佳酿,也被拒了……

韩爷六十六,依当地风俗,正月初六要大庆,事先求见韩爷,韩爷也只回一句话:

“不过!”

佟黑子还能给韩爷做什么呢?听说聂海文带人去老人宅追捕从小白楼出逃的女人,佟黑子是生气的。是很生气。今日他哥来,又提到了这件事。他哥倒没把这事说得异常严重,但已经是在警告了。他佟黑子生气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韩爷生不生气。

现在聂海文又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的心头就不仅是生气了。儿时的那一幕忽然跃到他的脑际,眼神里顿时有了一股残暴阴冷的意味。

那把沉甸甸的菜刀,穿越二十七年的漫长岁月,重又坠落在他的手里,让他只觉身体猛一趔趄,但他站稳了,那聂海文也差不多吓软。

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平头小伙儿急急如风地走过来,说:

“佟总,老王有请!”

佟黑子沉口气问道:

“在哪里?”

“樱桃园。”

5

老王是县里的人,全名王国信,又名“二两海参”,因其每周必吃二两海参而得此绰号。时下县里共有“五二”,“二两海参”之外,又有“二位少女”、“二子局长”、“二把榔头”、“二五眼”,都不是简单的人物。韩爷卸任那年,此人调来本县,因而与韩爷并无交接。

老王来到后不住组织预备下的二层小楼,偏偏相中了县城奎星湖北岸的一处破败老宅院。那宅院已说不清是祠堂还是寺庙,常年堆积着牌匾碑石。老王来住了,这些东西也就各归各处。

没过一年,县里人就开始四处宣讲老王的怪癖。每周吃二两海参只是其一,为人不爱别人称官号,也着实新鲜。你“老王”他“老王”地叫,起先也着实觉得叫不出口,但他却喜欢。另外就是太爱结交朋友。

金乡县境最南的赵口村有个锔锅的瘸子,他去霄云镇上走了一趟,就碰上这瘸子背着家伙什儿吆喝锔锅锔盆,被他看上了眼,认作了朋友,还专门到赵口村去看过他一家。

金乡县境最北有个北郭庄,在105国道一旁,他去济宁办事,不前不后,偏要喝羊肉汤。北郭庄不是集不是店,哪里有卖羊肉汤的?往前走往后走都受不了,肚子里有手胡乱扯着一般,停车下来,偏偏有个叫郭俊岩的村里人牵了一头青山羊走过,看了他的眼神郭俊岩就知道他馋羊肉了,主动说来我家吧,熬羊肉汤给有缘人喝。

杀羊、剥羊、剔肉、兑料、熬汤,老王目睹了制作羊肉汤的全过程。火候到了,热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来,老王和随行人员只喝一口,就大呼过瘾。

自然,认了郭俊岩作朋友,还鼓动郭俊岩在国道旁开了家羊肉汤店。这样的事情县里不少人都当笑话来谈,觉得老王风趣可爱,认了朋友未必就是真朋友。官场上,做戏也免不了的,重要的是会不会做戏。

但提起翰童集团的佟黑子,没人认为他只是老王口头上的朋友。老王来了本县,就大会小会大力提倡跟企业家交朋友。结交了佟黑子,免不了常来走动,也随之发现了佟黑子的怪癖。

佟黑子不能接触电话,摸到电话机就起鸡皮疙瘩,听人打电话也不成,哆嗦,嘴唇发青,话都不会说。

老王来塔镇看往企业家朋友,随从当众接了一个电话,他就看出佟黑子的神情有问题,不过也没多想。

参观塔西商埠的恒温库,路上遇见一个员工忙忙向前走,没顾眼前的情景。手机铃突然响了,员工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贴到耳朵上“喂喂”呼叫。老王当时还想夸两句,说普通员工就配手机了。不料佟黑子受不住了,张口就骂,“妈拉个×!你‘喂喂’个屁!”那员工醒过神来,忙一溜烟儿地跑了。

老王想笑他那乡土腔调,却忍着。

进了恒温库,都事先換上了厚厚的棉大衣。里面冷森森的,都是些货架子,也没什么可看。老王因想着外面可笑的情景,就不觉得冷,还往前走。忽然发现跟过来的却只有佟黑子一个人。

佟黑子在抖呢。

老王一看他,他就说:

“老王,你别怪我,我就有这个毛病。我是电话过敏。”

老王那心一动,竟上前把他搂了一下,意味深长说:

“我们都是有毛病的人。”

两个人分明感到了关系的不一般。午宴的时候,老王依旧沉浸在恒温库里激发的真挚的友情里,默默地一眼一眼地看着佟黑子,话是显然少了。众人也都有各自的猜疑,都陪着小心。

非常突兀地,老王开口了。老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惊天动地的话。老王扭头看着佟黑子说:

“没毛病那还叫人吗?”

老王继续说:

“我跟塔镇有感情,没毛病的人我不派到塔镇来!”

真真假假的,猜是徒劳。气氛却热烈起来,也都真真假假,说东道西。只老王自己知道,自己确实动了感情。

老王爱古书,好古物。了解这个,就自然懂得他为什么会择居县城的那所老宅院。

奎星湖中央有座两层奎星楼,为明万历年间所建。若不是奎星湖已开辟为公园,老王也就搬过去住了。后来又得知佟黑子眷恋他家老屋,就更有同道之感。

佟黑子办公室里找不到电话,老王上传下达,就喜欢真人出马。稍重要的事,就当面吩咐。若随老王的意,他是恨不得全依旧俗。自他上任,他就招了个十八岁的清俊的学生,专门当他的信使。后来一个信使远远不够用,就增加了三个,对外皆称“秘书”。

佟黑子被老王“有请”到樱桃园,却没见到老王,只见了他坐的车。

这樱桃园是王门楼村老许头家的,三不知被塔镇政府冠上了“生态旅游”的名堂,生意红火得很。但不说人也明白,哪里是来旅游的,还不是看在老许头的三儿子济宁为官的份上!

这大冬日里,又哪来的樱桃?连张樱桃叶子也看不上的。

佟黑子跟熟人打了招呼,脸上也还有喜色。一转头看见了沙河西鱼山镇鸿源集团的孙大头也在,就拉下脸来。他历来对孙大头看不顺眼。

没有耽搁,佟黑子出了园子去了附近的莱河,果然看到老王一个人面对河水静静立着。对岸有座茅棚,是一户养鸭子的人家,鸭栏里那些鸭子雪白雪白的,远看根本不像鸭子。老王没有转过脸来,点头赞叹道:

“好,好。”

佟黑子走近了,他还是连声称好。鸭子受惊一样,突然嘎嘎叫唤起来,他才打住赞语,回头问佟黑子:

“你哥的事你知道吧。”

佟黑子说:

“知道。”

老王说:

“你不知道!起因是牟彦杰。这个老牟我也是认得的,绝对的一个大好人。论稳妥,没人能跟他比。把他派到邻县,跟你哥搭伙计,肯定也是经过了组织的慎重考虑。再论清廉,邻县朝野上下并无二话。在邻县四年半,他光挂面就喝了一千五百斤,咸菜疙瘩吃了不知有几大缸,为什么?但凡喝酒欢宴,他竟没一次去过,都是自己回家煮面条子,就咸菜疙瘩,想来也真难为他。这么个世上难寻的好人,理应得到万民拥护吧。却不其然,到后来竟连他的司机也不愿听他招呼。要到哪里去,不是司机等他,而是他要看司机高兴不高兴。虽有你哥在那里替他周旋架势,也仍旧弄到寸步难行,只好辞职了事。全中国干不下去、主动辞职的县委书记,老牟不是第一个,也是第二个。——这第一仁义的,可就算你哥了。”

佟黑子听得直眨巴眼。

“伙计落难,你哥没放下伙计不管,频频往上级反映情况,总算让组织又给他安排了一个煤矿的二把手职位,好歹是个归宿,下半生也没大忧虑。老牟去了煤矿,就该你哥升了,他却也随后请辞。这些都是前后一两个月发生的事情。”

佟黑子讶然说:

“我消息不灵通。”

老王说:

“你这个不需要灵通的,况且消息也没让外传。你哥和老牟的离职在外界看来都是非常突然的,也都有另外的理由。你只需要知道怎样赚钱就是,各人各专一行。”

佟黑子说:

“不是我抱怨他,他在外面混,家里人没沾过他什么光。他没问过佟家庄的什么事。他那里,我一年也去不了一两次。”

“你这就说错了。”老王说,“你自己想想,你们还想沾他什么光呢?要他问什么事呢?过去他对你也对,我们两县也有过合作,确实没听他提过佟家庄,可眼下啊,我提前说句让你惊心的话,你会不是你哥的对手。”

鸭鸣声又大作,佟黑子好像没有把老王的话听真切。老王问他:

“你哥来了吗?”

他迟一瞬,才如实答:

“来了。”

“就是嘛。”老王说,顿了顿,“跟你谈这些事,也没别的意思。你自己当心些为是。”

佟黑子笑说:

“您这是从何说起?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呗。”

老王鼻子里“哼”一声,向旁边走了两步。水边结了层薄冰,在午后的阳光下开始慢慢融化。碰落的碎土块滚到上面,马上就被浸湿了。老王又看着佟黑子说:

“你不会轻松的,且不说你哥,另外还有韩爷呢。韩爷说出山就出山。韩爷想出来,佟家庄就还是韩爷的。”

薄冰“咔嚓”一响,坼裂了。

隐隐的,有欢笑声从樱桃园传来。

老王就说:

“回去吧,那里热闹。”

佟黑子心里很乱,一时间也恨起老王来,步子就不由得跟得不紧。蓦然想起当年在莱河滩追赶韩爷,索性又把步子放慢了。老王发觉他落在了后面,就停下脚步等他。

他走过来说:

“老王,还说我哥吧。我们是亲兄弟,万事开头难,他要我帮他我也会帮,只是我搞不懂他。人家混一辈子也讲究个衣锦还乡,他这样回塔镇怎么算得上有面子?”

老王就说:

“恐怕不是有面子没面子那样简单。我倒先说下,你,我是一贯支持的,你哥来了,我也是该行方便的就行方便。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才好。”

佟黑子忙笑说:

“我能有什么想法?亲兄弟么,怎么说起来像仇人似的!不过啊,那也得看他在塔镇做什么。”

老王点点头,说:“是这个意思。”又说,“还有,上次我为别人给你要女人的事,不要提了。小聂也是为了把事情办成,你切不要难为他。从这件事上,能看出来小聂对你我有颗忠心,难得!”

佟黑子就说:

“老王仁义。”

不料老王沉了脸说:“要说仁义,眼前还得是你哥。不过,我还是要说,千万不要相信什么仁义道德之人。”停住了,却显然意犹未尽,愣愣地对河岸旁的樱桃园看了半晌,才接着娓娓道来,“不要相信清官大老爷,不要相信贤达模范,不要相信任何一个好人,不要总在这道德人品上面费工夫……就对了。这都靠不住,讲这个是有别样目的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不明白?从上到下很多人还不明白,但我明白。我再找时间说给你听。快走!不废话了。哪一次来樱桃园,我都得让王门楼的村长和妇女给笑个半死,——我现在就想笑。呵呵,黑子,坦率地讲,你是看到我毛病最多的一个人。你要我当个什么圣贤君子,那是骂我祖宗。还好,你看我也就是一个家里种了二亩半大蒜的老王头。真是这样,我姓王的也就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身后鸭子又在嘎嘎高叫。佟黑子回头看见养鸭人开了鸭栏门,白花花的鸭群卧雪如崩,随即瀑布似的涌下河里,游动起来。

眼睛看鸭,心里却偏想起西沙河岸的老人宅:

樱桃园里的热闹,在老人宅可曾有过?

那份孤寂,大抵也只有韩爷这样的人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