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慧精选(套装2册)
- 吕峥等
- 9580字
- 2021-03-31 20:27:44
第三章
以日以年,上下求索
对境起修
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守仁二十八岁,终于考中进士,“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观政工部”。
二甲第七名相当于全国第十名。自此,属于王阳明的时代到来了。
工部虽屈居六部之末,但上管皇家建设,下管植树造林,对想发财的人来说堪称肥缺美差。不过,王阳明一不缺钱,二不贪财,志不在此的他不甘庸碌,争分夺秒,即使只是实习,也热情似火,斗志昂扬。
但可惜,承平日久的大明朝早已失去锐意进取的开拓精神。目睹这茫茫一片的沉沉死气,王阳明愤怒了,上了一篇措辞激烈的奏疏:臣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一些大臣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持禄固宠之计。这帮人抑制大公刚正之气,专养怯懦因循之风。于是,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长此以往,衰耗颓靡,朝纲不振,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而近日的边陲之患正是上天在警醒陛下,革故鼎新、改弦易辙的时机到了啊!
接着,他又提出八项措施供皇帝参考,内容涉及经济、政治和军事,所虑甚深,所思甚广。
史家对明孝宗朱祐樘的评价基本一致——弘治中兴。但问题是,历史上的“中兴”太多了,这个到底掺没掺水?
朱祐樘童年不幸,常年遭受老女人万贞儿的迫害,命悬一线。作为一名御姐控的儿子,多年来,朱祐樘忍辱负重,寄人篱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怎一个“惨”字了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朱祐樘噩梦般的童年比穷人家的孩子恶劣多了,在这种生存环境下都能顽强长大的,一般不是沦为恐怖片里的变态,就是成为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
朱祐樘属于后者。
不过,朱祐樘的贤名主要体现在与文官集团融洽的关系上,史书上关于他批复文官奏折记载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上嘉纳之”。
但“上嘉纳之”不能当饭吃,治国要的是真才实干。即使弘治朝豪华的内阁阵容掩盖了朱祐樘能力上的平庸,后人依然可以通过时人的记载看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
比如弘治十七年(1504年),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东阳奉命去曲阜祭孔,一路上见到许多令人感慨的现象:臣奉命匆匆一行,正好赶上大旱。天津一路,夏麦已经枯死,秋禾也没有种上。挽舟拉纤的人没有完整的衣服穿,荷锄的农民面有菜色。盗贼猖獗,青州一带治安问题尤其严重。从南方来的人说,江南、浙东一带满路都是流民,纳税人户减少,军队兵员空虚,仓库里的粮食储备不足十天,官员的工资拖欠已逾数年。东南自古富庶,是纳税大户,一年之饥就到了这种地步。北方人懒,一向没有积蓄,若是今年秋天再歉收,如何承受?臣恐怕会有难以预测的事变发生。
李东阳作为一代文豪,将汇报写得煽情动人,旋即广为传颂。但面对这种严峻的现实,他也提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方案,只是反复提醒皇帝要“节用广储”。
客观来看,朱祐樘还是很勤奋的,选用了大批德才兼备的名臣,比如徐溥、刘健、谢迁、马文升。
但制度不改,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李东阳笔下“贪官酷吏,肆虐为奸;民力困穷,怨咨交作”的现状。没有一劳永逸的制度,制度是有保质期的,只有不断地修补、革新,才能保证社会机器的良好运转。改革固然会伤及既得利益集体,固然会出现波折动荡,但不改则必死无疑。因此,一个立志进行改革的政治家必须具备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魄力与决心。
盛世危言
王阳明清楚自己此刻人微言轻,但他还是希望皇帝将他的八项建议交内阁审议,酌情施行。然而奏折呈上去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没有抱怨是不可能的,以有限的生命投身于漫漫仕途,多少人就在光阴虚度中步入耄耋之年,哪还有平治天下的精力和热情?看透了官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王阳明发牢骚道:就做官这项高风险的职业而言,皓首而无成者占绝大多数。幸而有成,能得其当盛之年者几人?这几人中,想做点事却又半途而废、垂成而毁者,又往往有之。可不谓之难乎?
但王阳明跟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总能全面地把握事物的两面性,在自己偏激的时候立刻将心态调整到中间状态。比如他对仕途维艰感到郁闷时,马上又说:“天下之事,其得之也不难,则其失之也必易;其积之也不久,则其发之也必不宏。”
心学教会了我们一件事——不要被自己一时的情绪所左右,偏激永远是因为你看得还不够多。
事实上王阳明此刻内心并不平静,观政工部却去考虑户部、兵部的事,显然是不想按部就班当个官混子。
明朝言官权重,稍有追求的人都希望跻身其列,王阳明也不例外。当他的朋友以礼科给事中擢升京兆尹(相当于首都一把手)时,他羡慕道:“给事中是言官,京兆尹是三辅(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位长官)之首,朝廷这项任命是用言官来试做三辅啊!”
在此期间,王阳明被委派以钦差的身份去督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
王越是皇帝的亲属,很有追求,靠自己考上了进士。当年参加殿试时,狂风突起,将王越的试卷给吹到天上去了。王同学顿时欲哭无泪,还好考官又给了他一张卷子,让他答完交了。
没承想这年秋天,朝鲜使节来京进贡,竟然带来了王越的那张卷子,说是朝鲜国王一天视朝的时候,一物从天而降,定睛一看,却是天朝学生的试卷,不敢怠慢,便叫使者将之带回北京。
一张卷子跋山涉水从北京飘到朝鲜已属天方夜谭,而更神奇的是,据《王阳明年谱》考证,王阳明早年曾梦见王越赠送弓剑给他。
作为此次工程的包工头,阳明格外留心,预演了自己的统御之才。他组织民工演练“八阵图”,劳逸结合,按时作息,比之前在桌上聚果核列阵为戏更加真实直观。
监工经历让王阳明明白了一个道理:权力越大,指挥的人就越多;指挥的人越多,越能成就大事。
任务完成后,二十九岁的王阳明循例担任实职,授官刑部云南司主事——分管云南案件的处长。官是小,但很有实权。
权利与义务从来对等,刑部主事要求身处京师而能决断于千里之外。并且,大小事务杂乱无章,是一项很费脑力很磨耐心很容易得罪人的工作。
而且,礼与法、情和理的冲突是刑部官员必须时刻面对的悖论,悖论思考得多了,王阳明自然也就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深刻。
然而,当他步入刑部大牢时,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黑暗。
令人窒息的气味,此起彼伏的喊冤声,狱卒的鞭子和木棒上永远都有未干的血迹。犯人们蓬头垢面,在狭小的牢房里同蟑螂、老鼠争夺地盘。当王阳明被眼前的景象震骇,无法移动脚步时,下属告诉他:“这根本不算什么,您还没去过锦衣卫的诏狱。跟那里比,这里简直就是安乐窝。”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发现狱卒在大牢里养猪,把给重刑犯吃的食物拿来喂猪,并振振有词道:“反正这些人迟早要死,吃那么多干吗?”王阳明气得七窍生烟,雷厉风行地废除了这一延续多年的潜规则。
第二年,王阳明被派到江苏淮安会同地方官审决重犯。职务虽说不高,但可以实现意志,施展才华。于是他又来劲了,详细审阅卷宗,四处走访证人,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
事毕,他冒雨游览九华山,沿着羊肠小道涉险寻幽,探奇览胜,访问了许多名人隐士,心旷神怡。
在九华山,王阳明结交了不少僧友。比如化城寺有个叫实庵的和尚,生得仪表堂堂,能诗善画,学识渊博。王阳明与他相识,当即结为诗友,并为他的画像题词:
从来不见光闪闪气象,也不知圆陀陀模样,翠竹黄花,说什么蓬莱方丈。看那九华山地藏王,好儿孙,又生个实庵和尚。噫!那些妙处,丹青莫状。
也只有时刻对外部世界保持浓厚兴趣的人,才可能写出这样俏皮生动的文字。
之后,王阳明又找喜欢谈仙论道的道士蔡蓬头搭讪。蔡蓬头装酷,不理他。他也不生气,客客气气继续请教,心理素质非常强大。蔡蓬头被问烦了,扔下一句“尚未”,就起身走到后厅去了。
王阳明不甘心,又跟到后厅追问,蔡蓬头还是说“尚未”。
王阳明软磨硬泡,蔡蓬头终于不说废话了:“你虽然以隆重的礼节待我,终究还是一副官相。”说罢,一笑而别。
地藏洞有位异僧,坐卧松毛,不吃熟食。阳明听说后,攀绝壁、走险峰,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和尚。
和尚假寐,想试试他,被阳明一眼看穿,不慌不忙地在和尚身边坐下,摸其脚。和尚觉得他不是个酸腐文人,于是“醒”了,道:“路险,何得至此?”
阳明没有回答他,只说自己想讨教修炼上乘功夫的方法。
和尚无甚高论,只撂下一句“北宋的周敦颐和程明道是儒家的两个好秀才”,便不再理他。
九华山之游让王阳明看清了道家和佛家各自的局限,同时又吸取了两家的精华,逐步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
此时的北京正流行诗文复古运动。这是一场由李梦阳、王廷相为代表的“前七子”发起,反对当时千篇一律的八股文章的文学改良运动,同环绕在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周围的“茶陵诗派”针锋相对。
李梦阳是愤青的偶像,他傲睨当世,曾上书孝宗皇帝,历数皇后之弟张鹤龄的罪状,差点为此送命;出狱后在街上遇见张鹤龄,仍痛加斥骂,并用马鞭击落其两颗牙齿。
“前七子”中的何景明更变态。此人在京城做官时,曾让仆人带一只便桶去赴宴,席间竟坐在上面读书,以示对时人的不满。
这帮人之所以傲然不屑,一是有资本,二是文坛确实死气沉沉,让人难以忍受。
李梦阳行文自由、感情真挚,最可贵的是能直抒胸臆、针砭时事,曾激愤地写道:“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而何景明更是在《东门赋》中通过一对濒临饿死的夫妇的辩说,得出“潜寐黄泉,美谥何补”的结论,鲜明地亮出反对宋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教条的旗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问题是李东阳也是大文豪,四岁就能写径尺大字,景帝朱祁钰召试时喜而抱至膝上。
一次,父亲带他进宫考神童。李东阳人小足短,跨不过门槛,考官笑道:“神童足短。”李东阳随口对答:“天子门高。”临考时,李东阳坐上考席,父亲站在旁边,考官出一上联:子坐父立,礼乎?李东阳当即作对:嫂溺叔援,权也。
此时,朱祁钰正在品尝御膳房的螃蟹,便以此为题出一上联:螃蟹浑身甲胄。
李东阳略加思索,对以“蜘蛛(知朱)满腹经纶”。朱祁钰赞道:“是儿他日作宰相。”
从天顺八年(1464年)中进士起,李东阳立朝五十载,历任礼部、户部、吏部尚书,参与内阁机务长达十八年。
由于文官集团在成化朝饱受黑恶势力的摧残,或贬官或隐退,一度与皇权产生了深深的隔阂。等到老好人朱祐樘一上台,文官们都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了,同皇权的信任关系重新建立起来。
这从李东阳对宪宗朱见深和孝宗朱祐樘流露出的不同感情就能看出。
李东阳为这两个皇帝分别撰写过悼词,孝宗的悼词极尽赞美,比如:极意穷幽隐,虚怀仰治平。近臣常造膝,阁老不呼名。
而之前给朱见深开追悼会时,李东阳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不能说“御姐甲天下”吧?于是只好绞尽脑汁编些空话来凑数。实在编不出,就把后代拉出来凑数,说些“欲知圣泽远,圣子复神孙”的鬼话。
因此,孝宗朝的李东阳虽然也痛陈朝政弊端,却从未表达过对朝廷的失望,而是他求治心切,追慕“三杨”(1)和“仁宣之治”的内心写照。因此,李东阳继承“三杨”衣钵,续写僵硬空洞、华而不实的“台阁体”诗文的举动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当时的朝廷被划分为两代人,一代是先朝旧臣,另一代是当朝新进。新生代以李梦阳为代表,他不像李东阳那拨人因为经历过天顺、成化两朝的政治风波,人格已变得干练老成,而是充满了义无反顾的进取精神。搞文学复古哪里是跟文学较劲,本质是对现实状况的不满。李梦阳曾在《上孝宗皇帝书》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国家已患元气之病,不改必亡。他开的药方只有两个字:复古。认为唯有复古才能振作士气,革新朝政。
而王阳明的设想则更彻底、更全面,他要从改造思想意识入手,使士人树立起求圣的志向以及远大的政治理想。
可惜,李梦阳等人在京师搞得轰轰烈烈,王阳明微小的声音早就淹没在复古潮的汪洋大海之中,不见踪影。
当时国人徒好标新立异,盲目跟风。所谓复古,所谓国学热,不过是叶公好龙,得其皮毛,形式大于内容罢了。
失望的王阳明决定告别政治,告别文坛。他上疏皇帝,回家养病。
朱陆异同
王阳明回到绍兴,在会稽山上的阳明洞搭了个房子,摒弃俗务,专心修炼导引术。
这是一种神秘的养生术。据传,王阳明由于长期在洞中修炼,获得了先知先觉的能力。
一日,阳明在洞中静坐,几个朋友来访,还没到山门,就看见他的仆人前来迎接。众人惊愕不已,都以为王阳明快得道成仙了。
阳明在会稽山留下许多诗作,比如“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
他一度想就这么神超形越,世外悠悠隔人间了。然而,就在他准备挥刀斩断俗念,了却尘缘,魂归自然的刹那,一个念头蓦地在脑海中闪现:我能舍弃一切,但我终究无法割舍亲情。
王阳明毕竟是读孔孟之书长大的,深知天伦不可违。而且,即使在远离庙堂的山水之间,依然有“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的诗句,可见其终究不忘“王公”。
这种矛盾的心态可以解释心学为什么被人看作是儒家和道家的结合。把儒和道简单理解为入世和出世是片面的,孔子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慨,道家也不是简单地跑到山里躲起来修道。
老子的思想核心是“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追求一种自然而然的心态,不妄为。叔本华认为人生的本质是痛苦,因为每个人都长期处于欲求不满、目标不能实现的纠结中,这就需要时刻调整心态。老子肯定追求目标,但同时强调行动不要刻意、做作,心态要自然,学会主动放弃不可能改变的事物。
心学里权变的智慧即来源于此。
其实,陶渊明的一句诗很好地诠释了道家思想,那就是:结庐在人境。
结庐在山野的未必是修道之人,人境才是重点。
第二年,王阳明移居西湖,心情渐好,复思用世。他听说虎跑寺有一个僧人闭关三年,不语不视,觉得不可思议,便登门拜访。
和尚果然如泥塑一般,岿然不动。阳明想试他一下,大喝道:“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和尚被吓得跳了起来,睁开眼同他交谈。
阳明问他家里情况,和尚说还有一个老母亲在。阳明又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想念母亲吗?”和尚愣了愣,道:“无法不想。”
王阳明笑了,给他讲了一番“爱亲本性”的道理,听得和尚眼泪哗哗地淌,价值观发生了剧变,哭着谢过阳明,收拾行李回家去了。
阳明也回到北京,销了假继续当他的刑部主事。
不久,机会来了。小有名气的王阳明被派到山东主持乡试。
齐鲁之地,圣人之乡,又是选拔人才的工作,王阳明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于是,山东考生集体抓狂了。
当他们拿到试卷时,发现第一题的题目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这是孔子的话,意为:大臣嘛,用道义侍奉君主,行不通就辞职。
放在明朝,这句话很犯忌。因为孔子生活的时代是春秋,诸侯割据,礼崩乐坏,周天子根本没人理,八佾舞于庭是家常便饭,僭礼之事随处可见。那么,诸侯都不遵循人臣之礼了,底下的贵族还有对其死谏到底的必要吗?
到了战国,形势每况愈下,孟子愤怒了,骂骂咧咧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路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由此可见,儒家的原教旨是反对愚忠的,归纳起来就是: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因此,朱元璋反感孟子,派人删节《孟子》一书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民贵君轻”也就过过嘴瘾罢了,你还很傻很天真地把它当真了?
然而,王阳明首场就出这样的题是颇具深意的。
对比理学代表朱熹和心学代表陆九渊不难发现,理学的要求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外在事物归纳总结得多了,经验值攒够,你就升级了。
那么,这种从外向内的修身路数到底有什么问题?
很简单,因为格到什么程度才能升级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于是就出现了心与理无法合一的问题。你就是说破了嘴,也有人当耳旁风,心与理终判为二。
于是,朱熹自认为很扎实的学问在陆九渊看来都是虚的。九渊早就说了,小朱啊,你那套理论是“歧出和假借”,支离而空洞,是“道问学”,于身心性命无关,最多也就成个专家学者,对学术文化有所贡献,而跟道德践履、成圣成贤没什么关系。
陆九渊认为成圣之学是内在的感悟,是人格的完成和践履,由内而外,达到与天地合德、同万物一体的境界,而与知识多寡、学问深浅并无直接关系,这也是后来王阳明“人人皆可成圣”的由来。
一言以蔽之,理学与心学的区别就是“为学”和“为道”的区别。
朱陆之争从“鹅湖之会”(2)始,终二人一生。几百年后,理学因官方的吹捧而成为显学,但问题终究慢慢显现出来。
三个理学达人
原儒并不反对追求利益,《中庸》里也有“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的语句。
只要你品德高尚,那么名扬四海、位高权重、富甲天下、寿比南山又有何不可?
问题是这仅仅是一种理想状态,现实中才德与禄位并不完全对等,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道德楷模孔子。他一生颠沛流离,教书糊口,被后人勉强封为“素王”。
到了明朝,才德与禄位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加剧。有才德者未必有禄位,有禄位者未必有才德。人人都做抬轿人,无人想做轿中人。朱熹被大家伙儿抬来抬去,成了标准的敲门砖。
于是乎,有人问了:科举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总不至于选出来的都是唯利是图的人渣败类吧?
问得好!理学这玩意儿有人当敲门砖使,也有人坚信不疑,但后者要么成为“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花瓶,要么极端固执、偏激。
坚守理学的人一般都自律甚严,具有高洁的人格和凛然的正气,这些都是他们超越常人之处。但这帮人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比如薛瑄。
薛瑄是理学专家,由于当御史当得不错,笔耕不辍地揭露社会阴暗面,文笔犀利,思想深刻,受到了当局的重视。
于是,以“三杨”为代表的国家领导人想接见一下小薛,鼓励他继续创作,争取成为一个了解民生、反映需求的窗口。
按理说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拒绝,搞不好就是条升迁之路啊!但薛瑄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负责纠劾百官,不应私见阁臣,从而拒绝相见。
这就是纯正理学家的思想觉悟,非常人可比。
到了正统年间,王振呼风唤雨,扰乱朝纲。但对薛瑄而言,机会却从天而降。由于大臣们都不屑与死太监为伍,以王振为首的犯罪团伙长期面临人才匮乏的尴尬局面。
为了挽回局面,王振刻意拉拢群臣。薛瑄因为和王振是同乡而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三杨”出于好心劝他去见见王振,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薛瑄拒绝,“三杨”无奈,找和他关系不错的李贤去劝,谁知薛瑄义正词严道:“我的官职是天子给的,现在却让我向私人谢恩,我做不到!”
后来王振的官职越做越大,文官见了都要上前作揖行礼,只有薛瑄视而不见。王振出于尊重,主动向他作揖,薛瑄也不还礼。
是个正常人都该怒了,何况太监?
薛瑄得罪了权倾朝野的王振,被诬陷下狱,差点丢掉性命。
这还不算,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记载,说薛瑄当年做南安提学(相当于南安市教育局局长)时,一些生员因为生病回家休养,薛瑄便停发了这些人的廪米(官府按月发给在学生员的粮食)。停发倒也罢了,问题是他竟然还要追讨以往在类似情况下所发的廪米!
也许你认为这很刻薄,但薛瑄从不这么想。人家是立志要痛下决心克除私欲,还复天理,最终达到圣人境界的。在这天理与人欲的交战中,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彷徨过,艰难过,并一再自勉:千万不能因为困难而懈于用力。
考察薛瑄的心路历程,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
另一个理学达人叫曹鼐。此人是宣德八年(1433年)的状元,深谙程朱之义,在做典史(相当于县公安局局长)时,捕盗抓获一美女,目之心动。然而作为一名生理正常、血气方刚的青年,曹鼐竟然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出格的举动。
美色当前,他坚强不屈,不断地在纸片上写四个字:曹鼐不可。写一张烧一张,反复多次,其思想斗争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曹鼐最终战胜了情欲,柳下惠后继有人。
更严重的是理学家丘濬,此人官至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
丘濬廉洁耿介,自甘清苦,一生嗜学,至老不衰,应该说没什么人生污点,但各类史书却记载了他许多不好的逸闻琐事。《明史》说他性格狭隘,经常跟同僚吵架,还把帽子扔到地上置气。若只是缺乏容人之量倒也罢了,很多人对丘濬的评价都是诸如“貌如卢杞心尤险,学比荆公性更偏”之类的恶语。
荆公是王安石,这个倒也罢了。卢杞却是唐德宗时最大的奸臣,为相期间残害忠良,颜真卿就栽在他手里。一次,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郭子仪大宴宾客,姬妾环绕。一听说卢杞要来拜访,郭子仪马上让姬妾全部退下。有人不解,问之,郭子仪说:“卢杞相貌丑陋而心胸狭窄,妇人见之必笑。他日若得志,我全族都有覆灭之险。”
将丘濬比作卢杞,可见其人格品行已经受到严重的怀疑。
即便如此,丘濬仍然没有被归入小人的行列。若再向前发展,偏执之心与逐利之心相结合,就使得士人的人格问题更趋严重。
俞伯牙和钟子期
明朝中叶,口诵仁义道德而行杨朱利己之实的渣男不可胜数。这帮人往往瞒天过海,把持朝政。一时间效尤者众,纪纲颓坠,士风败坏。
就在大伙被恶心得快受不了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对阳明心学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人。此人手举一本《象山全集》,斜刺里杀将出来,向大家推荐已被忽视了很久的陆九渊。
这个人就是陈白沙。
陈白沙早年从学吴与弼,学了半年觉得没什么新意就走了,回家闭门读书。读累了就自己动手修了个“春阳台”,天天坐在里面思考问题,足不出户好几年。
陈白沙最初也和大多数乖孩子一样,遵从朱圣人的教诲,到处格物,结果一无所得,总觉得心与理不能融会贯通,便逐渐转变到从心中自求的方向上来,最后得出“道也者,自我得之”的感悟。
陈白沙是明代由朱转陆的第一人,可谓心学运动的先驱。他秉承陆九渊的“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提出“天地我立,万化我出”的心本论以及“静中养出端倪”的功夫论,确立了自己的心学立场。
仔细梳理心学的发展脉络不难发现,陆九渊最早把人的主观精神“心”作为本源,用以反对朱熹将心与理一分为二的理学,革除士人只重诵读古书而忽视主观精神修炼的流弊。
陆九渊以“辨志”和“求放心”为其思想体系的出发点。辨志,也被称为“霹雳手段”:一事当前,审查自己的态度是否大公无私,是否趋义舍利,让人从现实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等夺人心志的境遇中超脱出来,用本心决定方向、做出判断。正所谓“先立乎大者”,先弄明白了做人的根本道理,学会了怎么做人才有可能无往不利。
然后是陈白沙。
陈白沙是明朝第一个转弯的人,而且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直接转到道家、佛家那儿去了。事实上,陈白沙思想的转变并非孤立现象,而是一种时代潮流、历史趋势。明代前期的士人思想可以于谦之死为分界线,于谦的遭遇直接导致了信仰的崩塌和对朱熹那套理论的怀疑,伴随着这种绝望,陈白沙的思想应运而生。
由于黄宗羲的评价“有明儒者树立成圣的理想,寻找成圣的方法,至陈白沙始明,至王阳明始大”,后世便将陈白沙归为心学一脉。
其实,他更倾向于佛老。
陈白沙很少发表学术论文,常常借诗明志。他的诗只有一种题材——山水田园诗;他的诗最喜欢赞美一个人——陶渊明;他的诗都有同一个主题——反映官场是桎梏人的牢笼,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由于过于风格化,以至于其弟子湛若水深受影响,参加完会试后,考官杨廷和拿着他的试卷笑着对其他人说:“这张卷子肯定是陈白沙的学生做的。”拆开糊名处一看,果然如此。
湛若水,广东增城人,从学于陈白沙。湛若水原本不想参加科举,因母命难违,才入了南京国子监。弘治十八年(1505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当时王阳明刚在山东主持完乡试,被授予兵部武选司主事,结识了湛若水。两人一见如故,大相契悦,一起讲求身心之学。
阳明对湛若水的评价是:“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湛若水对王阳明的评价是:“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两人都认为已经八股化了的理学是为今之大患,“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因此,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从理学中突围出来,倡明真真正正的圣学,最终在思想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就在王阳明、湛若水往来于兵部和翰林院,出入孔孟,游弋佛老,沉醉于精神盛宴的同时,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1) “三杨”指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均历仕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先后位至台阁重臣,正统时加大学士衔辅政。他们在任辅臣期间,安定边防,整顿吏治,发展经济,使明朝的国力鼎盛发展。
(2) 鹅湖之会是指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在信州(今江西上饶市铅山县鹅湖镇)鹅湖寺举行的一次著名的哲学辩论会。由吕祖谦邀集,意图调和朱熹和陆九渊两派争执。实质上是关于朱的客观唯心主义和陆的主观唯心主义的一场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