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张湾(春)五

“五一”到了,城里放假,农村不放,因为种地要按节气。五一已是谷雨末,田里正忙,不能放。农民不放,学校也不放。不过,红卫连照例要改善生活。临近五一,大家就盼望着:又要吃红烧肉了!那时吃红烧肉,像现在吃鲍鱼,很难得。

上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语文老师叫马少良,是班主任。他额头纹很深,有点酒糟鼻,眼神儿有点诡异,总穿身中式黑布褂。我特怕第四节上语文,因为后边没课,他常常下课后说班上的事,而且总说车轱辘话,时间拖得很长。

这天他又在课后唠叨起来。讲浪费粮食的事:有同学将白薯馍扔到泔水桶。他从扔馍讲起,为何扔?因为白薯面大家不爱吃;为何不爱吃?因为不好吃;为何不好吃还种?因为人多地少,种别的吃不饱,只有种白薯;所以要珍惜白薯,白薯也是粮食,不应该扔;可为何扔?因为大家不爱吃……;从他开始讲,我就在心中默念:“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在睡觉;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有个山……”;默念了十几遍,他的车轱辘话还没转完,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早上没吃啥,为的中午多吃点儿。眼瞅着其他班都放了,校园渐渐空了,想着伙伴们大口吃肉的情景,急得坐立不安。我的坐位靠着后门,门开着,我心一横,悄悄从后门溜了。

连跑带颠回到张湾,进大院门就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赶紧到食堂打了饭菜,端着到食堂外大柳树下,庄重在那正狼吞虎咽。我蹲在他旁边开撮。

“唉,怎么你一人回来,季诗雨呢?”他问。

“听车轱辘话呢”;“什么车轱辘话?”

“吃你的饭吧,管那么多闲事!”

正说着,季诗雨进院门了。她四下看看,看到了我,便径直走到甄老师跟,跟她嘀咕着什么,还给甄老师一张纸条。甄老师看看纸条,再四下看看,走过来对我说:“庄生儿,吃完饭到连部来一下!”我心想,坏了,黄毛给我打小报告了。

前面说过,干校派了一些干部在红卫连管理学生,其中管我们大孩子的有两位,姓挺逗:一姓甄,一姓贾。甄老师是女的,管思想;贾老师是男的,管学习。甄老师年近五十,皮肤黑黑的,眼光特敏锐。她和我家很熟,因为她和我妈都在党办工作,她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些怕她,觉得她的眼睛有点像鹰眼,能戳透别人的心。

饭顿时索然无味。吃完乖乖到连部,甄老师已在办公室等我。连部是独立的四合院,北屋办公室,南屋教室,东西两厢是活动室,出板报、练节目,都在这。我坐在甄老师对面,心里忐忑不安,但表面假装镇静,抬头看着甄老师。

“怎么了,甄老师?”我明知故问。

“怎么了?庄生儿?”她反问我。

她叫我名时,总在“生”后边加儿化音。

“没怎么呀?”我装傻。

“没怎么?那这是怎么回事?”

她递给我张纸条。一看,是马老师的字:“甄老师,庄生同学今天第四节课早退,考虑到他是干校子弟,我不好在班上批评他,请您协助批评教育为盼”。不用说,季诗雨给甄老师的就是这张条。“黄毛,你有种!”我在心里暗暗骂着。

挨了甄老师一通批评,下午还要向马老师承认错误,真是窝火。虽说季诗雨不过是代马老师传话,可我牵怒于她,心想,若是她讲点义气,将字条觅了,谁知道?下午便写张纸条偷偷塞在她座位里。上写:“黄毛,你的书还在我这,再敢惹我,小心我揭发你!”她看到了,挥笔在背面写了一句话,头也不回,把纸条叠巴叠巴朝后一扔,正砸我眼镜上。我打开一看,上写:“书生,你怎么证明它是我的书?傻了吧?赶紧还我,小心我揭发你!”好家伙,还敢嘲笑我!可细想想,也是,我无法证明那本书是她的,因为上面她没写一个字。不过,还是要吓唬吓唬她!我又撕张纸条,写上“黄毛丫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写完也把纸条叠巴叠巴扔过去,她打开一看,挥笔写了一句话,又扔回来。我一看傻眼了:除了抬头“文弱书生”四个字,后边全是英文,一点儿不懂!

晚上和庄重借了本袖珍英汉字典,偷偷查单词,折腾半天,大概其弄明白,意思是我们俩有一个人要遭报应,可那一定是我!黄毛丫头真是厉害,嘴儿一点不软!不过看着她的字,我倒是挺佩服:不论汉字还是英文,都写得飘逸潇洒。我觉得弃之可惜,便将俩条都夹在那本小说里。

又该说历史没有如果了,因为,如果我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一定会把它们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