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张湾(春)四

在红卫连住下后,便去县中办入学。县城中学名为“五七中学”,这个名字让我有些宿命感:从BJ千里迢迢跑到这,全因为毛主席的“五七指示”,而它竟叫五七中学,岂不是命中注定我该来这?

我转到初二四班,(这里的学制是初高中各两年)没想到季诗雨也在这班,而且我就坐她后边。她那黄黄的马尾巴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觉得挺晦气。她不和我说话,甚至瞥都不瞥我,我知道她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男不跟女斗,随她去。

五七中学是全县最牛的学校,就像BJ的四中;校园之大难以想象,老师也是全县拔尖儿的。不说别的,光是有外语老师这一条,别的学校就没法比。外语老师姓王,原来是教俄语的。国家和苏联老大哥闹崩后,俄语不吃香了,只好改行教英语,也没有正规培训,现学现卖。一个河南腔,四五十岁了,由俄语转英语,还是“自学成才”,水平可想而知。尤其发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把“万岁”(longlive)念成“狼理我”;把“你好”(howareyou)念成“好哇油”。经他传授,干校子女就全都跟着“狼理我、好哇油”起来。周末回父母那,一念英语,家长们听得目瞪口呆!要知道,十八号是主管“国际共运”的外事部门,英语人才济济:像给毛主席当翻译的劳阿姨,给路易.斯特朗当翻译的资阿姨,当时都在干校。听孩子说这么一口半吊子英语,家长们差点气晕过去。干校马上派一位高级翻译到红卫连,每周晚上三次课,专门纠正发音。

季诗雨发音毫无问题。她爸不但精通俄语,也精通英语,从小耳濡目染,成就她一口纯正的伦敦腔。王老师上课从不敢让她念课文,因为她念了谁也听不懂。好比一群小狗从小只听过猫叫,忽然听见一声狗叫,都听不懂。当地同学悄悄问我:“老庄,她念得啥?咋不是‘狼理我’?不是‘好哇油’?”

我不喜欢英语,准确说,是不喜欢外语。中文太美,别的文字我觉得都是丑的。虽然知道了不该念成“狼理我”,可在班上念英语时,我照旧“狼理我、好哇油”,因为这样念同学们才认可。我想我又不会出国,这辈子大概就呆在豫东平原了,狼理不理我没关系,只要同学们理我就行。于是我的发音成了季诗雨的笑料,我一念,她就用手捂住嘴偷着乐。虽然我只看见她的后脑勺,可我猜得出。

不过在语言上,她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别看我外语不行,河南话我可说得倍儿溜。刚到新安集时,同学们用方言和我开玩笑,我一句听不懂,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于是拜同桌为师,苦练三个月,便将沈丘话说的比沈丘人还溜。沈丘话属河南话的一个分枝,比大地方如郑州的方言更难懂;除了声调,还有一些特殊字,与普通话发音不同。像“水”念“匪”,“树”念“负”,“笔”念“北”;最无法接受的,是把“造”念成“操”的去声,写出来是个“肏”字,这个音在北京话中是脏字儿,难听之极,长这么大我就没说过这个音儿,可本地同学念这个音从容的很。我国人造卫星第一次上天,全校开庆祝大会,满操场上千男女生跟着校长振臂高呼:“热烈庆祝我国人肏卫星发射成功”!干校子弟至今传为笑柄。

季诗雨不学沈丘话,不会把水念成匪,把树念成负,更不可能把造念成肏;念课文还是满口普通话,同学听着新鲜,可不亲近。我到班上第一次念课文,清清嗓儿,一口标准沈邱音奔腾而出,把大家听得啧啧称赞。最后一句念完,全班热烈鼓掌,祝贺我与沈丘人民融为一体。女生便质问季诗雨:“人家能说恁咋不能说呢?是不是瞧不起俺?”那时我对黄黄的马尾巴小声说:“别看你会伦敦音,沈丘音你不会吧?学着点!”

季诗雨气上加气,我想她准会找茬儿报复,可没想到,报复来的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