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忆中搜索季诗雨这个名字,却没任何印象。
“你是十八号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我问她。
“我爸爸在苏东所,我们家住张自忠路。”
“苏东所,姓季?我知道苏东所有个季雷,是你爸爸?”
她点点头。
我肃然起敬。季雷,著名翻译家,研究苏联文学的权威,他翻译的小说常常成为我们向同学们炫耀的资本:“知道这本小说谁译的?季雷!我们十八号的!”那时父母所在单位称号保密,大门上的招牌是“复兴大路十八号,”于是十八号成为父母单位的代名词。
“你爸爸翻译的小说我看过很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我想显摆自己读书多,使劲想苏联小说的名字,可刚说了两个,季诗雨噗哧一下笑了。
“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梅益,《童年》是刘辽逸,和我爸无关”。她纠正我。
我发现她笑的样子很可爱,右腮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那,《在人间》是吧?”我又想起一个名儿,赶紧说。
“《在人间》是楼适夷,和我爸也无关”。
我弄了个大红脸,想显摆自己博学,没想到季雷翻译的小说我一本也说不上来。尴尬之际,赶紧转移话题。我指指放在青石上的书说:“你怎么看这种书?”
她的脸一下也红了,她吱唔地说:“怎么啦?我看的是《欧阳海之歌》呀!”她的书包着书皮儿,皮儿上没写书名。
“别蒙人啦,你刚才念的我听到啦!《欧阳海之歌》哪来的绿蒂?”
她见瞒不过,索性转守为攻:“怎么了?这书不好吗?你看过吗你?”
“当然看过!不就是三角恋爱吗?典型的封资修!宣扬爱情至上!庸俗!低级!黄色!”我一口气给小说扣了好几项大帽子,在学校老写大批判稿,上纲上线是我的强项。
“书生之见!宣扬爱情就等于封资修?就是庸俗下流?《红楼梦》有没有爱情?毛主席看了多少遍?保尔和冬妮娅也有过爱情,难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封资修吗?”季诗雨也是灵牙利齿,她敢笑话我是书生,让我不爽,我马上重炮回击:
“毛主席是伟人,抵抗力强,不会中毒,看,也是为了批判;至于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最后还不是吹灯了吗?这恰好明无产阶级是不需要爱情的!”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中毒?”
“干嘛就会呀,已经中毒了!”
她一听就恼了,大声质问:“别血口喷人!我中什么毒了?我中什么毒了?”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一条大河》呀!《一条大河》有毒吗?”
“你唱的那段,什么词儿?”
“姑娘好像……”,她脱口而出,但刚说了头几个字,她就意识到这句词当着我的面是无法说出口的,这句词在那个年代,一个男孩子说出来,就有流氓嫌疑,一个女孩子说出来,那就更是不正经。
“怎么样?说不出口吧?”我有点痛打落水狗的架势。“说你中毒没委屈你吧?你敢到大马路上去唱这段吗?非把你送派出所不可!”
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想反击,可想不出词儿,急得眼泪汪汪的。最后她憋出一句:“无聊!”抄起上衣转身快步走掉,可把那本书落在了青石上。
我没有喊她回来拿书,鬼使神差地把书塞进了自己的书包。如果我知道这本书后来给我带来那么大的麻烦,我绝不会那样冒失!
可是,历史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