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死白。
凌默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隙，仿佛挂上了铅块。最先涌进来的是光——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纯粹冰冷的荧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视网膜上。光源来自头顶，不止一根灯管，是嵌入整个天花板的集成面板，发出均匀得令人窒息的惨白光芒，将整个房间浸泡在一种无菌的苍白里。
墙壁、地板、天花板，触目所及全是某种没有纹理的哑光材质，吞噬着声音，也吞噬着影子。房间约莫六平米，除了一张固定在中央的金属方桌和两张同样材质的无靠背椅子，再无他物。没有门把手，没有窗户，墙角上方几个极小的黑色圆点可能是监控。空气带着恒温空调过滤后的淡淡塑料和臭氧混合的味道，凉飕飕的，吸进肺里感觉不到滋养，只有干涩和微痛。右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疼，仿佛脑子里嵌了一枚旋转的锈铁钉，每一次心跳都加重它搅动的力度。
金属桌子冰凉的触感隔着单薄的外套袖子传来，顺着臂骨一路钻入神经，与头痛呼应。他撑着沉重的脑袋，指腹用力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冰冷的金属桌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苍白、疲惫，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碎裂手机屏幕的尖锐触感和鼻血滴落的温热粘稠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和嗅觉里，反复提醒他昨夜绝不仅仅是幻觉。那只幽蓝巨蛛冰冷的复眼、金属碎片死亡的呼啸、身体极限闪避时的撕裂感…这些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意识稍微清明的间隙便会猛扑上来，将他拖回那片濒死的绝望之中。胃部一阵痉挛。
嗒…嗒…
规律的、清脆的敲击声打破死寂。
凌默猛地抬起头。桌子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女人。很年轻，但气质沉静得近乎肃杀。笔挺的制服似乎是量身裁剪的某种深灰色高强度纤维材料，没有任何标识或肩章，却勾勒出干练而蕴含力量的线条。黑色的齐肩发一丝不苟，露出的额头光洁，五官清晰利落，眉峰带着一种审视的冷锐，仿佛手术刀片，能轻易切开任何伪装。她坐姿端正，双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刚才就是她右手那修剪整齐、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指甲，在冰冷金属上不疾不徐地叩击着，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雨滴落在铁皮上，精准，冷漠，不容忽视。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能穿透表象的锐光，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凌默，目光像探照灯，落在他脸上，落在他受伤的手掌，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他右侧的眼角下方——那个引发昨夜一切混乱的隐秘位置。
“凌默先生。”她的声音响起，音色清澈平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打磨后掷出的子弹。“感觉好点了吗？”
凌默喉咙动了动，干得发不出任何有效的声音，只能勉强点了一下沉重的头，动作牵扯到身体多处未消的钝痛和撞伤的淤青，痛得他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请原谅环境有些简陋。这里是临时的安全隔离区。”女人的目光没有移开，仿佛在测量他反应的每一丝波动，“我是苏芮。主要负责……处理你昨夜遭遇的那种‘特殊情况’。”她的话语简洁，没有自我介绍组织，“特殊情况”这个词被赋予了极其沉重的意味。
凌默的指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去触碰那个昨夜在手机屏幕反光中惊鸿一瞥的印记位置。直觉告诉他，那个地方恐怕是苏芮此刻观察的核心。
但就在他的意念刚起，甚至指尖还没触碰到皮肤——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灵魂深处！
右眼角下方，皮肤深处那个沉寂了一夜的幽蓝菱形印记骤然爆发！一股难以言喻的、源于维度而非温度的怪异灼热感瞬间炸开！剧痛！那不是肉体表皮被灼烧的痛，更像是某种尖锐的、高维的信息凿穿了颅骨，以那个点为中心，疯狂的注入、流淌、爆炸！
嗡——！
比昨夜更加狂暴的噪音风暴在他颅内轰然引爆！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玻璃刮擦”杂音！
“视觉！视觉接收过载！”大脑深处某个警报机制在疯狂尖啸。
视野轰然炸裂！
眼前那冰冷的、灰白色的金属桌面瞬间失去了物质的形态！视野穿透了它的表层，如同被丢进了X光机的核心！无数混乱的、闪烁着不同色彩高亮光芒的线条和光点在视野底层疯狂流淌、碰撞！那是原子堆叠结构的实时模拟？是应力分布的能量图？是材料内部微观裂痕的扫描轨迹？瀑布般的信息流混合着难以理解的符号和几何图形，以每秒数十帧的速度，蛮横地倾泻、冲刷着他的视网膜！根本来不及解析，只是无穷无尽的冲击和刷屏，像在眼球后方运行着一台超载过热的超级计算机！
眼睛要爆炸了！
这仅仅是开始！
头顶恒定的惨白灯光不再是简单的照亮。他看到光线的电磁波如同沸腾的彩色瀑布，光谱被分解得支离破碎！电流在灯丝中高速振荡产生的磁场波纹像一圈圈急剧扩散的电磁风暴，扭曲着周围空间！这狂暴的电磁场又与墙壁材料中某种奇异的、非自然存在的能量场发生了干涉，形成一个个短暂存在又崩溃的复杂能量漩涡！每一个漩涡诞生和湮灭都像在他神经上重重敲击！
这还不够！
“生命体征扫描…强制接受！”
苏芮！她不再是一个轮廓清晰的人影。在他的视野里，她的人形边缘正剧烈波动、模糊！苏芮身体轮廓被解构为一幅动态的、不断变化色彩和温度的“热力学地形图”！
那纤细但蕴含着爆发力量感的手臂结构内部，血液循环的红外热像如同燃烧的熔岩河！肌肉组织的能量代谢以高亮的、极不稳定的橙黄色块剧烈闪烁！内脏的位置呈现为不同层次的、带着微弱紫光的能量云雾！更可怕的是，在她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极其活跃、散发着危险流光的浅蓝色场。那能量场像一层流动的、具有生命的液态玻璃铠甲，随着她的呼吸和一丝未露出的情绪波动而形态微调，场域边缘无数细微的波动如同亿万根高速跳动的、试图束缚或保护什么的微缩触须！
无法承受！
多源异构的信息以几何级数倍增、爆炸！物理材料结构、电磁场干涉图谱、生物体热力成像、未知能量场波动轨迹……每一种信息流都来自不同维度、不同尺度、不同规则，它们像被强行塞进一个狭窄管道的千军万马，彼此冲撞、践踏、湮灭，又在废墟上疯狂生成更加复杂、更加无法理解的图形和噪音！
生理上的剧痛达到了顶点！头颅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向内挤压、要变成一颗被压碎的核桃！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发出熔断前的绝望哀嚎！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全身！肌肉群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疯狂滚动的信息洪流中开始出现怪异的、预示着大脑即将崩溃的雪花噪点。
“呃…啊——！”无法抑制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从凌默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充满了纯粹的、被信息爆炸逼到绝境的痛苦和本能挣扎的狂暴！
轰隆！
求生欲驱使下，他猛地起身，用尽所有残存的力量狠狠撞向那该死的、源源不断向他输送毁灭性数据的金属桌面！他只想破坏！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将他意识钉在火刑柱上焚烧的空间！
砰！！！
撞击发生了。但预想中桌子倒地的沉重声响没有传来。
桌面纹丝不动！
一层微弱的、几近透明却又坚韧得超乎想象的乳白色光膜，在桌面与他身体撞击接触点瞬间浮现出来！如同一个完美的、绝情的缓冲屏障！撞击的力量不仅被完全吸收消弭，更产生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冷酷精准的反作用力！
嗡——
无形的巨力像高速行驶列车的侧面撞击！凌默根本无从抵抗。身体被狠狠弹飞，如同一个被暴力摔出的破布袋，带着骨骼错位的沉闷撞击声，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墙壁上！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榨干，身体沿着墙壁瘫软滑落，蜷缩在地板上剧烈抽搐，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的撕裂痛感和血腥味上涌。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球不受控制地翻白又落下，视野被压缩成一个狂闪的、破碎的、由无数失控数据碎片组成的万花筒，其中隐约映照出天花板上惨白的光源。
“目标精神场强极限！源质逸散！稳定剂！立刻注射高浓度B型稳定剂！压制阈值突破警戒线！”苏芮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像是透过深海传来，被轰鸣的颅内噪音切割得模糊不清，但其中的命令意味如同淬火的钢鞭。
紧闭的那扇毫无缝隙的墙面，无声地滑开一道缺口。两个穿着同款深灰制服、脸上覆盖着呼吸面罩、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快步闯入，动作训练有素，带着一种非人的高效。其中一人手中紧握着一管粗大的针剂，里面翻滚着幽紫色的、如同浓缩星云的粘稠液体。
“操你妈！放开我！凌默！你他妈在里面吗？！凌默——！！”
一声炸雷般的、裹挟着狂怒、焦躁和恐惧的咆哮，如同滚烫的岩浆冲破了冰层，猛地从隔离墙滑开的缝隙之外炸了进来！
凌默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震，混沌如浆糊的意识仿佛被这熟悉的、此刻却变得陌生的狂暴声音强行凿开一丝裂缝。
陈锋？！
视野模糊狂闪的数据狂潮中心，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冲破一切的蛮横能量，如同划破漆黑夜空的闪电！
与此同时，在凌默那被过量信息淹没的、濒临破碎的视觉中心，出现了一点异常稳定、异常幽邃的光芒。
是苏芮。
她依旧坐在原位，即使在部下进入和那狂暴吼声炸响的刹那，她依然沉稳如山。甚至刚才在命令下达的瞬间，为了确认药剂，她的手指微微抬起了一刹。
就在她抬起的手的食指上，一枚戒指折射着惨白的天花板灯光。那戒指造型古朴简洁，几乎不引人注意，似乎是某种特殊的暗银金属。但它的戒面……
戒面镶嵌着一小块，比指甲盖还要小的、剔透无比的…幽蓝色晶石。
就在这枚戒指上，一点恒定、纯粹、冰冷而深邃的幽蓝色微光，如同在核爆中心唯一不受扰动的奇点，如同风暴海洋中永不熄灭的古老灯塔，悍然贯穿了凌默眼前疯狂滚动的、喧嚣混乱的数据狂流和信息碎屑。
那光芒的存在，像一柄淬火的利刃，短暂地劈开了信息风暴的混沌，为即将崩溃的意识锚定了一个绝对而清晰的“点”。针管前端幽紫色的粘稠液体，带着不祥的冰冷气息，急速扎向凌默脖颈暴露在外、因痛苦而绷紧的皮肤血管。
意识在风暴与那点幽蓝微光之间拉扯、沉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