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不愧是柳林镇首富的宅邸。高墙深院，朱漆大门，门前两尊石狮子（货真价实的）张牙舞爪，气派非凡。只是此刻，这气派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大门紧闭，门环上系着辟邪的红布条，门楣上贴着好几张画工粗劣的镇宅符，空气中那股劣质朱砂味更浓了。
引路的老汉上前叩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惊惶不安的家丁脸。老汉低声说了几句，又指了指身后的张守一。那家丁上下打量了张守一几眼，尤其在看到他腰间那把古朴（裂纹被守一用袖子下意识遮着）的桃木剑时，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和希望，连忙将门打开，恭敬地将一行人请了进去。
赵府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但同样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丫鬟仆役们行色匆匆，面带惧色，说话都压着嗓子。空气中除了朱砂味，还隐隐飘着一股焚香的烟气。
张守一被引到正厅。厅内陈设奢华，红木家具光可鉴人，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真假难辨）。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锦缎长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正是赵老爷。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厚厚的眼袋透着长期失眠的疲惫和恐惧，手指不安地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旁边坐着一位打扮富态的妇人，应是赵夫人，同样面色憔悴，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帕子。
“老爷，夫人，这位便是从栖云山清微观来的张守一，张道长！”引路老汉连忙介绍。
赵老爷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猛地站起身，几步抢到张守一面前，急切地拱手：“哎呀呀！张道长！您可算是来了！救苦救难啊！我赵家…不，是我们整个柳林镇，可就全仰仗道长大显神通了！”他语气激动，唾沫星子都差点喷到张守一脸上。
张守一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打了个稽首，端足了架子：“福生无量天尊。赵居士不必多礼，降妖除魔，乃我道门本分。”他目光扫过厅内奢华的陈设，心中对那五十块大洋的渴望更加强烈了。
“快！快给道长看座！上茶！上好茶！”赵老爷连忙招呼。精致的青花盖碗立刻端了上来，茶香四溢，是上好的龙井。
张守一端起茶碗，学着师父的样子，轻轻撇了撇浮沫，小啜一口。嗯，香！比观里那雨水泡的烂树叶子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心中暗爽，面上却依旧淡然。
赵老爷如同竹筒倒豆子，将“僵尸”作祟的始末详细道来。内容与茶棚老汉所说大同小异，无非是祖坟夜间异响、绿光闪烁、家禽牲畜被吸干血、请来的“高人”纷纷折戟。只是他描述得更加绘声绘色，添油加醋，仿佛那僵尸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一般。
“道长啊，您是不知道！”赵老爷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那东西凶得很！力大无穷！我家护院的土狗，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狗，平时能撵着狼跑，结果…唉！就剩下一张皮了！还有前几晚请来的王神汉，据说开了天眼，结果刚到坟地边上，就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跑回来，第二天就疯了，嘴里只会喊‘绿眼睛…绿眼睛…’！”他边说边哆嗦，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
张守一听得心里也直打鼓，尤其是“绿眼睛”这个描述，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他强作镇定，放下茶碗，捋了捋思路（主要是捋顺如何显得自己更专业更值钱），开口道：“赵居士所言之邪物，依贫道所见，非是寻常僵尸。寻常僵尸，多因怨气不散或葬地阴煞而化，行动迟缓，畏光惧火。然此物能吸食精血，行动如风（赵老爷说的），夜间更现异光，恐非寻常毛僵、跳僵之流，怕是…已近旱魃之属！”
“旱…旱魃？！”赵老爷和厅内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惨白如纸。旱魃那可是传说中能引起大旱的恐怖僵尸！比普通僵尸厉害百倍！
张守一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继续加码，表情凝重：“此等凶物，成形不易，一旦作祟，祸及一方！轻则家宅不宁，牲畜遭殃，重则…恐引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啊！”他故意把后果说得极其严重，眼睛却偷偷瞟着赵老爷的反应。
果然，赵老爷吓得浑身肥肉都在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声音都变了调：“道…道长！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只要能除了这祸害，五十块大洋，一分不少！不！再加十块！不！二十块！只要您开口！”
“无量那个天尊！”张守一心中狂喜，差点脱口而出“成交”！七十块大洋！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横财！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咳嗽一声，故作高深地摆摆手：“钱财乃身外之物，济世度人方是根本。不过，要对付此等凶戾旱魃，确需耗费大量法力精元，更需准备上等的朱砂、黄表、无根水、百年桃木心…嗯，还有雄鸡血、黑狗血（要纯黑的，一根杂毛都不能有）…越多越好！法器也需加持开光…”他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物品清单，有些是真有用，有些纯粹是趁机敲竹杠——比如那“百年桃木心”，他师父那把破剑都未必是。
“有！都有！管家！快！按道长吩咐的，立刻去准备！要最好的！快！”赵老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哪管这些要求合不合理，对着旁边一个精瘦的管家就是一通吼。管家连忙躬身应下，小跑着出去了。
“道长一路辛苦，想必还未用饭？来人！备宴！给道长接风洗尘！”赵老爷殷勤备至。
很快，一桌丰盛的宴席摆了上来。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香气扑鼻。张守一看着满桌的珍馐，眼睛都直了！清微观的稀粥咸菜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强忍着扑上去的冲动，保持着“高人”的矜持，但筷子动得比谁都快，吃相虽努力控制，也难免带上了几分风卷残云的架势。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这趟值了！就算最后抓不到僵尸，光这顿饭也够本了！嗯…这烧鸡真香！比想象的还好吃！”
酒足饭饱（赵老爷只敢陪着喝了两杯素酒），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管家也将张守一要求的物品准备齐全了：两大捆上好的黄表纸，好几盒色泽鲜亮的朱砂，一大罐据说取自古井深处的“无根水”，三只被捆得结结实实、毛色油亮的纯黑大狗（正惊恐地呜呜叫着），还有一笼子雄赳赳的大公鸡。至于百年桃木心？管家苦着脸表示实在难寻，只找到一块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桃木镇纸，不知够不够年份。
张守一看着这堆“物资”，特别是那三只大黑狗，心里有点发毛。他其实只会用点黑狗血画特定的驱邪符，这么大阵仗…有点骑虎难下了。
“道长，您看…何时动手？”赵老爷眼巴巴地看着他，充满了期待和恐惧。
张守一望了望窗外已经完全黑透的天色，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犬吠（不知是普通狗叫还是真有异状），再看看厅内众人紧张兮兮的脸，特别是那三只黑狗恐惧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又开始凉飕飕了。
“咳…降服此等凶物，需得天时地利。子时阴气最盛，亦是其活动最猖獗之时。”张守一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贫道需先行一步，前往贵府祖坟勘察地气，布置法坛，以待子时，一举降魔！”
他得提前去踩点，熟悉环境，万一情况不对…也好有个准备！保命功夫第一，这可是师父没教的真传！
“好好好！全凭道长安排！”赵老爷连忙应道，又招呼管家，“快！多派几个胆大的家丁，提着灯笼，护送道长去后山祖坟！一定要保护好道长安全！”
几个打着灯笼、手持棍棒（刀枪赵老爷不敢给，怕被僵尸夺了去）的家丁簇拥着张守一，离开了灯火通明的赵府，朝着镇外那片阴森森的后山走去。
夜风渐起，吹得灯笼火苗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越靠近后山，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土腥和淡淡腐败气息的阴冷感觉就越发明显。家丁们一个个脸色发白，脚步迟疑，握着棍棒的手都在发抖。
张守一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桃木剑，感受着剑柄上那熟悉的裂纹触感，心中默念：“无量那个天尊！祖师爷保佑！七十块大洋啊…为了烧鸡…拼了！血光之灾…千万别是今晚啊！”
他一边给自己打气壮胆，一边悄悄从褡裢里摸出一张师父画的、据说能暂时提升“炁感”的“开眼符”，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用——万一待会儿真要用到呢？省着点！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赵家祖坟所在的山坳。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挡，只洒下斑驳惨白的光点。一座座坟茔在黑暗中静默矗立，墓碑如同沉默的鬼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劣质烟草混合着什么东西腐烂的怪异气味？
家丁们停在坟地边缘，说什么也不敢再往里走了，只是把灯笼尽力往前伸，哆哆嗦嗦地照着路。
“道…道长…就…就送到这儿了…您…您小心…”领头的家丁声音都在打颤。
张守一看着那片阴森森的坟地，心脏怦怦直跳。他努力稳住心神，接过一盏灯笼，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这片被恐怖传闻笼罩的赵家祖坟深处。
灯笼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身前几尺之地，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坟茔间回荡。他警惕地四处张望，竖起耳朵倾听任何细微的动静，同时拿出那个不靠谱的罗盘——只见那磁针像抽了风似的，疯狂地旋转着，根本停不下来！
“该死！这破玩意儿！”张守一低声咒骂，更加紧张了。他努力回想着师父教的观气之法，尝试感应周围的“炁”。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环境使然，他确实感觉到这片坟地弥漫着一股阴冷、污浊的气息，比镇上其他地方浓烈得多，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赵老爷所说的、闹僵尸闹得最凶的那几座高大祖坟。坟前有新翻动过的泥土痕迹，还有…几根散落在地的、沾着泥土的骨头？像是某种小动物的。
“绿眼睛…绿眼睛…”王神汉的惨叫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张守一咽了口唾沫，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抽出桃木剑，剑尖上那道裂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突然！
“咔嚓！”
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从旁边一座坟茔的阴影里猛地传来！
“谁？！”张守一浑身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几乎是本能地一声厉喝，手中桃木剑猛地指向声音来源！灯笼也同时照了过去！
昏黄的光圈下，只见一个黑影猛地从坟堆后窜出，动作极快，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汗馊味的怪风，直扑张守一的面门！同时，另一侧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黑暗中，似乎有两点幽幽的绿光一闪而逝！
“无量那个天尊！真有僵尸？！”张守一魂飞魄散，血光之灾的预感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就要将手中那张“开眼符”拍出去，另一只手则慌乱地挥动桃木剑格挡！
“啪叽！”
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结结实实地糊在了他脸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恶臭！
“呕…”张守一差点当场吐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抹掉脸上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团湿泥巴？！
而那个扑来的黑影，并没有攻击他，反而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连滚带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动作笨拙，跌跌撞撞，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鬼…鬼啊！绿眼睛…有鬼！”
张守一懵了。借着灯笼光，他勉强看清了那个逃窜黑影的侧影——那分明是个活人！一个穿着破烂短褂、蓬头垢面、像是乞丐或者…盗墓贼的活人！
那刚才的绿光是什么？还有那股怪风…
他猛地转头看向另一侧刚才有动静的地方。只见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一个低矮的坟头后站了起来，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而疯狂，嘴角还流着涎水…最重要的是，在昏暗中，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真的反射着灯笼微弱的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非人的幽绿色！
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野兽的低吼，摇摇晃晃地朝着张守一的方向扑来！一股浓烈的、劣质鸦片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烟鬼？！张守一瞬间明白了大半！
什么旱魃僵尸！原来是两个活人——一个被鸦片烟毒害产生幻觉、行为怪异的烟鬼，和一个趁着闹鬼传闻跑来赵家祖坟想偷点陪葬品的笨贼！两人在这阴森坟地，一个神志不清见谁都像鬼，一个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互相惊吓，闹得鸡飞狗跳！
“我…！”张守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得满脸通红。自己刚才差点被吓得用了宝贵的开眼符，还被糊了一脸臭泥巴！七十块大洋的美梦，瞬间碎了一半！
看着那嗷嗷叫着扑过来的烟鬼，还有那个还在屁滚尿流乱跑的笨贼，张守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里只剩下一句哀嚎：
“无量那个天尊！亏了亏了！这活儿…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