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
这里聚集着一大片店铺。
往日,赶集也在这里。
已是亥时,亮灯的店铺所剩无几。
孙记裁缝铺。
孙得财打着哈欠,放下手里绸缎。
赵老爷要去州里述职,需要一套大缎团花抽丝官服。
是老主顾了,因而他格外上心。
设计、做工,务求精良。
端起油灯,细细端详了一番针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绕出柜台,准备关门打烊。
他左腿有些跛,灯光一晃一晃。
“爹,我来吧。”
一旁沉浸在书卷中的女子连忙起身,从柜台下取出排门,按着顺序一块块安上。
往日店里还有两个学徒,最近都回家帮衬着收粮去了。
孙得财慈爱地注视着自己女儿,不时搭把手扶门。
女儿是他夫人唯一留给他的念想。
眉眼间很像她娘,鼻梁高挺,皮肤白皙,身材凹凸有致,是妥妥的美人。
平日里,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
他这小店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
不至于将女儿随便就嫁出去。
他也开明,凡事都由着女儿。
琴棋书画,只要女儿喜欢,他都想办法弄到。
只剩下一块,孙巧云松了口气,揩了揩汗。
这种排门又长又沉,搬动起来着实不轻松。
就欲拾起最后一块。
一个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黑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脖颈上大喇喇印着一条刺眼的红印,头顶还趴着一个白色幽灵,活像吊死鬼寻仇。
卜涯眼疾手快,捂住孙巧云的嘴,防止她叫出声。
“嘘——,巧云姐,是我。”
随即转身,快速瞟了几眼街上,确定护卫没跟上来,这才将最后一块排门合上。
只要他们没亲眼看见自己进了孙记,那就绝对不敢强行闯进来搜人。
孙得财的手艺在县里面也是数一数二,与不少富贵人家都有联系。
今晚他们敢来,明天就能传遍街头巷尾。
闹的动静越大,他们败露地越快。
自己不过是整件谋划里冒出来的插曲,断不会因小失大。
孙巧云吓得不轻,嗔怪地在卜涯腰间掐了一把。
孙得财知道有事,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孩子,这儿不方便,我们去里屋说。”
孙巧云回自己屋,从枕下取出那件早就做好的衣服,拿了过去。
孙得财这些年为李家做了不少衣服,一来二去卜涯与孙巧云熟络起来。
原本打算再过一年,让自己师父上门提亲。
孙巧云也早早做好了衣服,等着心上人把她娶回去。
她坐到卜涯身边,小心接过白鼬,放到腿上,心疼地摸了摸卜涯脖子上勒出来的红印,不由红了眼眶。
接过湿漉漉的蓝衫,用手巾擦干卜涯身上的水痕,看着他把自己精心缝制的青衣套上。
她手艺很好,让本就眉清目秀的少年更显露出几分儒雅。
孙得财眉头紧锁,手指不断敲击桌子。
这件事可能牵扯的大人物让他发愁,那种人物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死上几十回。
他总不能让女儿年纪轻轻守活寡。
“孩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孙得财嘴唇有些哆嗦。
他知道李云泽在卜涯心里的份量,也是看重卜涯重情重义才敢放心把女儿交出去。
他想听到那个答案,又怕听到那个答案。
“我一定会想办法告诉二少爷。”
卜涯语气坚定,目光灼灼。
孙得财紧绷的身体舒缓下来,他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夜渐深,县城陷进梦乡。
只余下残蝉在夏末的余热里不遗余力地鼓噪。
卜涯侧撑着身子,手里捋着一缕秀发,听着身边人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清凉的月光洒进屋子,照在少女脸上。
孙巧云在梦里嘤咛了一声,转过身,往卜涯身边靠了靠,把头埋在胸口处,沉沉睡着。
卜涯嘴角不由得弯了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
无论明日要面对的是什么,至少这一刻的平和安宁是属于他的。
屋子里,阿泉悉悉索索地巡视着新领地,琢磨着以后该在哪里打洞。
卜涯思绪悠悠。
他想起两人初见的情形。
少女的鼓励和陪伴让那个自卑怯弱的少年走出阴影,重新燃起希冀。
命运终究还是公平的。
上一世,昂贵的礼物和刻意的讨好没有换来真心,这一世终于让他遇到了值得的人。
街上,隐隐约约传来报更的声音。
已是四更天了。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凉意,紧跟着一股空虚乏力感,仿佛有什么正在从他体内抽离。
心念一动,淡金色浮上双瞳。
他看的真切,一条金线急剧收缩,变得薄如发丝。
另一条金线剧烈颤动,随即化为一道浅灰色气流,融入眉心。
他连忙将心神投入识海里的桌案。
【命尘:37日】
【命纹:77/100(不可抽取)】
【卦象:下平,行走薄冰】
【李禄
47/58年
窃一物,引一劫,缘未尽,情可叹
——玄命司左判官陆汲。】
【寿元+11年】
【15/89年】
从识海里退出来,他皱着眉头苦思。
看起来,自己师父已经遇害了,但是他到底偷了什么东西,引来的劫难是眼下这个还是未知的。
他无从得知。
缘分未尽更是无从着手。
还有那神秘的玄命司。
那位左判官又为什么能把字写到自己的命簿上。
脑子里一团乱麻,眼下只能且行且看。
天蒙蒙亮。
他从后门绕了出去,摸到李府附近的茶楼。
镜花楼。
他径直往二楼去,那里能远远望见李府正门。
只要二少爷出现,他就想办法跟上。
护送血米的车走不快,以他现在的脚力配合命尘定能跟住。
再寻机会告知李云泽。
“这位爷,您看看您喝点什么。”
“过会儿有朋友一起说话,你看着安排个僻静的地方,无事不要再打扰我们。”
卜涯用孙巧云的手巾当面纱,故意压低嗓音。
平日里经常见的店小二也没有认出他来。
“得嘞。”
小二上了一壶茶水就合上了包间门。
卜涯摘下手巾,松了口气。
往日这个点吃早茶的人不多,今天却有不少生面孔。
小县不同于州府,偶尔会有路过客商,但总体来说,大部分面孔对于他这个常出门办事的账房小厮来说,多少有点印象。
这些人很有可能和李福是一伙。
他只能躲到包厢,以免引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