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直到被热血冲昏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吴起才意识到自己一手制造了惊天的惨剧。现在,他的挫折感和焦虑感倒是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放,可是犯下的罪案却已使他的人生失去了退路。
眼见在卫国已无法容身,吴起只得含泪拜别母亲,从所在城市的东门仓皇逃出,远走他乡。
值得注意的是,吴起杀了这么多人,无论古今,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为何他竟能自东门逃出,并且还来得及与其母从容拜别?
这又得牵涉到“商家子说”和“没落贵族后裔说”的争议。按“商家子说”,如果吴家只是下层无地位的一般商人家族,纵然曾经是巨贾,无论如何也难以如此轻易地脱身而去。退一步说,就算官府反应不及,让吴起侥幸逃脱了,但吴母未随儿子离开,官府和受害者的家人又岂能容许吴母安然家居?实际上,吴母后来是在家中寿终正寝的,这在讲究株连和私刑复仇的古代社会,恐怕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如此多的疑点,只能被解释为当时的吴家确实具有某种特殊的身份地位或背景,否则,吴起不可能在犯下不赦重罪后仍能自由出入卫国,乃至逃离国境。
对吴起而言,这一去,便无法回头,未来如何,亦难预料。
家产是一个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也是其本人及家人存活于世的生命线。孟子有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意思是没有恒产而能坚持自己奋斗目标的人,只有有志之士才能做到。吴家虽已耗尽千金之财,但毕竟底子还是有的。吴起离家出走,就意味着从此要完全抛弃家产,独自在江湖上谋生了。
古代社会在宗法制的框架下,宗族的力量对一个人仕途的发展往往能提供有力支持。吴起杀乡党三十余人,又畏罪潜逃,自然不可能期望再获得宗族的支持。
“孝”在当时是一种共同的行为准则,吴起当然也是孝子。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这原本也是他在个人不得志的情况下,不敢轻易离家出走的重要原因。现在,吴起弃母远去,虽是出于不得已,但必然要受到舆论的指摘。不仅他自己要为之承受心理压力,其仕途亦将受到负面影响。
吴起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其实,即便没有“诛邻止谤”事件,到头来,他可能也只有逃离家乡一途。
卫国不思进取的社会环境和氛围,以及足以扼杀任何一个天才的用人机制,都令吴起倍感压抑乃至窒息。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须离开,也迟早都要离开,如今因罪而逃,倒是帮他下定了这个决心,也加速了他提升自己的步伐。
“诛邻止谤”本身固然是大罪大错,但它的背后,却是吴起内心深处不认命、不服输的劲头,是誓要冲破一切束缚,建立功名的信念和坚持。
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在与母亲诀别时,吴起“啮臂而盟”,他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满嘴是血,然后对着母亲发誓说:“我吴起要是不能得到卿、相一级的官职,就绝不再回卫国!”
说完,母子洒泪而别。
逃离卫国后,吴起决定投奔鲁国。
鲁国位于卫国的西面,两国接壤,距离非常近。吴起一出卫国,抬腿就能进入鲁国的地界。当然,更让吴起感到亲切的,还是卫、鲁乃公认的“兄弟之国”。
当初,周王朝所封的两个最主要诸侯国,一个是卫国,另一个就是鲁国。卫国首代国君康叔是周公的弟弟,而鲁国首代国君伯禽则是周公的长子。康叔、伯禽与周王室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并享有最尊贵的地位。周公将他们分别安置在殷商故地和东方,作为护佑周王室的两颗重要棋子,赋予了他们强大的实力。
同为姬姓(即与周天子同姓)华夏国,卫、鲁彼此间有着很强的认同感。在西周至春秋初期,两国都为推广礼制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梁启超先生称两国“同为春秋文化中坚”。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看出了卫、鲁之间的差距。卫国从上到下或严重违反礼制,或对礼制的理解不够成熟,这也成为卫国国君昏庸、国人不顾大局、国家地位逐渐下降的一个重要原因。反观鲁国,在严格奉行礼制方面堪称典范,不仅国内涌现了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而且还以曲阜为中心,将礼制文化向周边辐射和拓展,因此,当时即有“周礼在鲁”的说法。在王室衰微、礼崩乐坏的大背景下,许多小国纷纷朝拜鲁国,前往鲁国观礼也成为一时之盛事。
春秋时期,诸侯国存在大、次、小三个等级的国家序列,各国会盟时,大、次、小的地位是不对等的,结果鲁国被尊为大国,卫国却竟然连次国都算不上,只能排在小国之列。
进入战国后,鲁国虽已不能称为大国,但仍受到各国的尊重和重视,其国家地位远非卫国可比,而这也正是吴起特别感兴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