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畏瞬间明白这些人是战乱的流民,趁着坎离城破城过来抢劫粮食的。他攥紧手中的鸣镝箭,心中只有愤恨。周边的人们甚至都不能得到基本的生活保障,他们居然在这危难关头大发危难财。粮仓废墟里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夏无畏的指甲抠进砖缝,看着个瘸腿老妇从瓦砾堆爬出。鬼面兵的头领举起弯刀时,他摸出最后那支鸣镝箭。
箭尾铜哨撕裂死寂的刹那,三十丈外的拴马桩突然惊厥。受惊的战马撞翻粮车,金黄的麦粒瀑布般倾泻而下。夏无畏趁机背起妹妹跃下城墙,趁乱借着障碍物躲进护城河外的山林里,找了一个崖缝临时藏身。天黑时,夏无畏生火时用了阿芷荷包里的火绒,那是她逃难时始终攥着的。
忍着饥饿,夏无畏将瘦弱的田鼠处理后放在火上烧烤。当烤熟的田鼠刚递到阿芷的嘴边时,阿芷悠悠的醒来:“哥……”,看着嘴边的食物,轻轻的侧了一下头。
“吃吧,我白天偷偷藏了一把粮食,刚才已经吃过了。”夏无畏轻轻地说道。
“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吃,咱们就只剩下这只田鼠了……”阿芷轻轻地说道。夏无畏转头看着外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知道我不行了,你把我留在这里吧……”她摸索着掏出那半块松子糖,糖纸上的福字缺了半边,她艰难的举起手,把糖送到夏无畏的嘴边。
“没有我,你跑得更快,我会一直看着你……”夏无畏默默地吸气,眼角泛出泪光。这份亲情,从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抛下彼此。他忍着眼中的泪花,果断地捏碎糖块塞进她嘴里,甜味混着血丝在舌尖化开。
“别说傻话。”他摸了摸妹妹的头,轻轻的扶着她躺在临时的床上,为她盖好碎花被。
刚安顿好妹妹,西北方突然亮起连绵火把,隐约传来搜山的呼喝声。他看着妹妹眼里映出的希望的火光,贴着缝隙向远处望去。看见城门方向亮起两簇火把,巡山呼救的声音隐隐传来。他不敢贸然相信乱世之中刚经历屠城的饥民。
他熄灭了火堆,扯下燃烧的柳枝插在相反方向,背起妹妹钻进采药人挖的暗道。
五更时分,黑水潭的雾气再次吞没他们。夏无畏把阿芷安置在最初的岩缝里,发现之前刻的松树痕多了道刀疤。他蘸着露水给她喂下最后两滴药汁。
第八日清晨的雾气格外粘稠,夏无畏背着阿芷在黑水潭边布置第八个绳套陷阱时,忽然瞥见对岸崖壁闪过一抹绛红。那是朝廷赈灾营特有的赤鸢旗,旗面被山风展开时,露出半截金线绣的“赈”字。
“官家来人了!”他嗓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粝的箭杆。阿芷烧得迷糊,仍下意识攥紧他衣襟,指甲缝里还沾着捣药留下的青紫色汁液。
这次黄岛军的进攻,肯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为什么这次坎离城遭受了屠城的灾难,官方却无动于衷,而且是在八日后才来救援,夏无畏心里想着,他不敢贸然相信这个所谓的赈灾营。
两个时辰后,他们在鹰愁涧遇到了搜山的赈灾队。领头的驿卒老曹举着铜皮喇叭喊话,声音在山谷里荡出三重回音:“幸存的坎离百姓——到西城门粥棚登记——”
夏无畏却拉着阿芷缩进岩缝。他认得老曹脸上那道疤,去年冬猎时此人来收过狐皮税。此刻老曹的皂靴沾满泥浆,腰间代表驿丞的铜牌也不见了。
“哥……是曹叔……”阿芷滚烫的额头抵着他肩胛,“他怀里……抱着药箱……”
夏无畏数到第九声铜锣响,终于背着妹妹现身,这是老曹敲击铜锣的特有节奏。老曹的铜喇叭“当啷”落地,药箱里滚出几株新鲜的龙胆草:“老天爷……夏猎户家的崽子还活着……”
“曹叔……你们这是?”
“别说了,快和我们一起回城。”老曹激动地说。
夏无畏背着阿芷穿过西城门时,腐臭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二十架临时搭造的焚尸台正在吞吐黑烟,焦油混着人脂的气味粘在舌尖久久不散。守门的老卒用浸醋的麻布捂住口鼻,钢刀挑开他们裹身的破毡检查——刀刃上还粘着半片未烧尽的碎布。
青石板路裂成犬牙交错的沟壑,缝隙里嵌着折断的箭杆与碎骨。原先飘着酒香的醉仙楼只剩半堵焦墙,烧塌的房梁斜插进马尸腹腔,引来成群绿头蝇嗡嗡作响。夏无畏踩到个绵软物件,低头发现是只绣花鞋,鞋尖缀着的珍珠被血污裹成暗红色——去年端午他亲眼见绸缎庄柳小姐穿着这双鞋踏青。
“让让!让让!”四个民夫抬着门板狂奔而过,板上老者腹部鼓胀如鼓,皮肤下蠕动的绦虫顶起道道凸痕。从没见过这张场面的阿芷终于无法忍受,突然剧烈呕吐,但是胃里并没有东西,吐出的胃液混着药汁溅在路旁断矛上,矛头缠着的几缕白发随液体缓缓滑落。
被城里的惨状冲击着阿芷的心理,她忍不住恶心呕吐。
夏无畏轻轻地拍打着阿芷的手背,他的靴底粘起块焦黑的绸布,阿芷伏在他背上突然抽搐,带着哭声道:“哥……那是柳小姐给的红绣鞋……”她烧得通红的手指指向路边残破的绣鞋。柳小姐是柳家的二小姐,以前时常给她送药,两人结下了深刻的友谊。
三个收尸人正用铁钩翻找值钱物件,铁钩挑起半截焦尸,露出腕上熟悉的鹿皮护腕——正是柳小姐常年戴着的那只。他弯腰脱下护腕,在自己身上比划几下,熟练的装进衣服里。夏无畏瞬间怒从心来,这种发死人财的行为,让他有种暴起的冲动,尤其是针对自己熟悉的故人。他猛地攥紧阿芷的小腿,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闭上眼睛。”他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给眼前的三个人一点教训。
在他即将行动的瞬间,突然,废墟的拐角又走出两个收尸人,看见夏无畏,向他走了过来,“哟,这不是夏猎户家的小崽子吗?来给你爹收尸来啦。”夏无畏突然看见他背上背着的牛角弓,瞳孔剧烈收缩。他突然暴起,锈箭镞抵住对方咽喉:“这个牛角弓哪里来的?”
“在……在焚尸台……”疤脸吓得铁钩落地,砸起一阵绿头蝇。
夏无畏转身飞速跑向焚尸台,在一具具尸体中疯狂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无法说出此刻的心情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
他又来到城西曾经父亲战斗过的地方,想要寻找一些父亲的痕迹。这里已经搭建起了临时的医疗台。
“按住他!”老军医着急的声音传出来,随即拿起镊子夹住溃烂皮肉里的箭镞,拔出的瞬间,黄岛的伤兵突然暴起咬住学徒手腕。
坎离城淳朴的民风再次得以展现,无论对方身份,都会施以援手,及时救治。
老军医将箭镞扔到旁边,喊道:“用龙胆草汁!快!”学徒尖叫着甩开血淋淋的手,撞翻了药柜,柜上的药酒应声掉落。夏无畏伸手接住药酒的时候,阿芷突然从他背上挣扎着抬起头,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旁边的箭镞:“哥……箭……”
夏无畏接住翻腾掉落的药酒,转头顺着阿芷的手指看去,老军医扔在地上的箭镞上,狼头的纹路清晰可见,这是他父亲的专用箭镞,是猎杀狼王的象征。他弯腰捡起箭镞,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收进箭囊里。
夏无畏心里很沉重,他没有找到父亲,不知道父亲是否在战乱中阵亡。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背着妹妹来到城东的护城河边,他想回到家的地方再看看。
“滤三遍才能喝!”远远的传来赈灾兵的呼和声,同时用长矛搅动护城河的绿沫。夏无畏来到河边,舀水时,突然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拉上来一看竟是个浸胀的牛皮箭囊。
“娘绣的山茶……”阿芷颤抖的手指抚过褪色纹样,线脚处的补丁还是去年她亲手缝的。对岸挑水的跛脚身影突然回头,烧融的半张脸上,完好的那只眼睛闪过赵都头特有的狠厉。
“赵……”夏无畏刚开口,那人看见夏无畏,水桶突然滑落掉在地上。他颤颤巍巍地绕过护城河来到夏无畏身边,此时,赵都头苍老的好似年过古稀的老人。他眼睛通红地从怀里掏出一片带血的战袍残片。火红的颜色,正是父亲战袍的一部分。老人一句话都没有说,颤颤巍巍的转身离开了。
虽然此时却只有一片战袍残片和一只箭囊,可这却足以说明了很多事情。
夏无畏的心一下跌到了谷底,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此刻依然觉得天昏地暗、乾坤倒转。
肩上传来轻轻的呜咽,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拍了拍妹妹的手,轻轻地收起箭囊和残片,转身往城墙箭楼走去,那里是最后一次和父亲分开的地方。
夏无畏脑子里回忆起十三岁那年,父亲带着他一起去打猎,他们制作的陷阱捕到一头半大的鹿子。他高兴地起身想要去收取猎物时,父亲一把把他按在了地上。当他不解地要再次起身时,一道灰影从陷阱旁边的草丛穿过,随后悉悉索索的探出几个狼头。
父亲拍拍他指指旁边的大树,轻声地告诉他“上树,不要乱动。”待到他爬上树往下看的时候,父亲已经失去了踪影。他静静地等在树上,随后一声尖锐的鸣镝划破了山间的宁静,一头头上毛发蓬松的狼王应声倒地,猎物旁边的草丛里瞬间一片混乱。当再次看见父亲时,他已经衣衫不整,身上溅满了鲜血,受伤右手上握着鲜红的匕首,左手提着狼王的头颅钻出草丛,在猎物旁边向他挥手。
从那以后,父亲就把狼头纹刻在了祖传的青铜箭镞上,作为他狩猎狼王的标志。
此刻那支箭矢被他拽在手中,随时准备奔向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