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装作没听见,目光始终聚焦在上位的皇帝李璟身上。
李璟扫视了一圈,除了侍立在身边的刘辅之外,又不禁瞥向殿中前列,一位新近回朝却低调无比的老臣,侍中、宁国军节度使周宗。
周宗,可以说,这是一个满朝文武都不敢得罪的特殊角色。
作为跟随先帝李昪最久的老臣,远追溯至南唐开国之前的杨吴后期,周宗便已掌管着江淮盐铁大权,直到两月前才将一应职事奉归朝廷。
毫不夸张地说,他如今积攒的财富堪称南唐之最,号称“淮南首富”。
而若论人脉,不同于李建勋与宋齐丘、孙晟等人在朝堂上角力,周宗更多的是在民间耕耘,如今在江淮商贾士子等庶民群体当中,周宗的威望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然是先帝留给李璟最珍贵的遗产之一,也是三位辅政大臣中,最不令李璟忌惮的一人,不仅是实打实的开国功臣,更是在李璟继位之后,主动奉还了手中所有的盐铁大权,甚至为新君的内库奉送了三百万贯为贺!
这才是真正的忠诚啊!
“周卿啊,你可有什么建议?”李璟问道。
周宗虽然老迈,须发皆白,但腰杆挺直,声音洪亮,精气神似乎不亚中年。
“陛下,臣与魏枢密的看法相同,可由陛下身边的舍人中挑选监军人选。至于到底是何人,臣却不好评判,还是需由陛下亲委。”
“哦?”
李璟对周宗如此明确的态度很是惊讶,殿上众人也有些讶异。
要知道这名老臣可是出了名的清正刚直,哪怕如今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皇帝的极度信任,却从来不喜朝堂之事,大臣们之间党争激烈实属寻常,周宗却视若无睹一般,始终冷峻如山。
近日李璟每当垂询之时,周宗向来都会给出一个完美的中立答案,从不会有任何倾向性。
但这一次,显然是破例了。
此言一出,大殿上的众位大臣尽皆咂舌。
尤其是宋齐丘,要知道这些天来,他不知使了多少手段意图拉拢周宗,可也碰了不知多少钉子,周宗对他甚至敢径直开口辱骂。
不过,宋齐丘对这些插曲却丝毫不在意,毕竟同为开国老臣,周宗确实有与自己争费口舌的资本。而就算周宗不倒向自己,只要他一直保持中立,倒也不构成甚么威胁。
但今日周宗的举动却是令宋齐丘大感意外,这个向来不争不抢的老家伙莫非是要掺和进党争中来?这可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陛下,朝堂大事老臣不敢胡乱置喙,但类似中书的这帮舍人,陛下既能将他们委以要职,又时常召入宫中陪驾,显然陛下对他们的忠心与能力是认可的。”
“老臣也最烦有人以经验论事,韩舍人方才说得对,凡事总有第一回,当年老臣投笔从戎刚开始跟随先帝时,亦从未涉猎过军事,若真以沙场经验来论事,先帝又怎会委臣为都押衙?”
“何况监军又不需冲锋陷阵,只要忠于陛下,多谋善断者,便足可胜任。因此臣觉得以近臣舍人为监并无大碍,或许还会有奇效,他们可都是陛下最宠信的近臣啊!”
李璟被周宗的一番话忽而勾起了往昔的岁月,自己年幼在广陵初见周宗时,其人不过只是一个商贾出身的文士,但后来周宗跟随先帝征伐时却往往能取胜,凭借的自然不是所谓的沙场经验,唯有一番忠心与勇气。
再仔细想想,当年若不是因为先帝敢于大胆使用人才,焉有今日大唐的这份基业?
这么一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周卿的忠言,颇合朕意。”
李璟温和地点了点头,先是在韩熙载身上停顿了片刻,而后又在殿中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文臣中间一道不显眼的身影。
“韩卿兼知制诰一职不可轻离金陵,既如此......边镐,你上前来!”
皇帝一锤定音,天降重任宛若惊雷。
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通事舍人边镐,骤然大脑一片空白,但好歹于宫闱侍奉多年,他的心理素质也并不孱弱,于是深吸一口气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迈了两步,脸色平静地在群臣的目光聚焦之下,走到宝座前俯身行礼。
边镐已经能感觉到许多尖锐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包括韩熙载看似淡定却暗含激励的眼神,也包括宋齐丘那看似温和却寒意凛然的眼神。
“边卿,朕记得你在一干舍人当中最擅兵书,此行你可莫要让朕失望。若以你为监军使赴江西,可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给朕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莫要让朕失望!你可记住了?”李璟威严发话道。
边镐忙拱手点头道:“陛下,臣记住了!臣定尽心竭力。”
李璟点头,转向脸色阴沉的陈觉道:“陈卿,你虽是领军主将,还是要和边卿密切配合查清事情始末。切不可有任何徇私隐瞒,用兵之事务必慎之又慎。希望你能给朕一个好的结果。”
陈觉沉声道:“陛下放心,此事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边舍人有何差错的话,臣也会包容为先,不与他过分计较。但臣必须跟陛下说清楚,臣到底是领军主将,谁也不知到了江西之后,会面临何种境况......”
“边舍人毕竟久居中枢,臣希望关键之时,边舍人还是少做干涉,听臣调遣便好。若是有人给臣替陛下查清此事设置障碍,或是影响全军安危的话,臣是绝不会容忍的。”
这番话明显是告诫边镐不要喧宾夺主,李璟也知其意,他自然也不希望由边镐主导兵事,毕竟边镐虽通读兵书,但谁知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呢?于是点头应允道:“那是自然。边卿,你可听清楚了?”
边镐应诺道:“陛下放心,臣知道分寸!自该遵从陈枢密军令。”
李璟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韩熙载拟旨,给陈觉和边镐各安了个江西巡阅使和监军使的名头,待三日后禁军集结完毕,便立即南下。
早朝散去,群臣议论纷纷地离去,今日朝会发生的这桩真伪难辨的大事着实令人心神惊颤。
他们都已经深切感受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袭来,而他们需要做的只不过一个决定。
到底是掺和其中,或是远离此事?尽管此时众臣大多依附于宋齐丘,心中实则都在暗自进行考量。
而最终在韩熙载、魏岑,尤其是周宗的掺和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通事舍人突然从寂寂无闻的状态,赫然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过在大多数人眼里,此时的边镐说到底还只是个小人物,他们倒也不甚在意。
此时,笼罩在惊喜中的边镐正沿着大殿的石阶缓缓而下,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
片刻之后,他却没有出现在宫城门口,如往常那般直接孤身归家,而是一直在大殿的石阶下驻足等待。
直到周宗缓行而出,他才匆匆凑上前去,准备拱手做礼致谢。
可奇怪的是,周宗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生冷面孔,对来人仿佛视若无睹般,沉着老脸径直擦肩而去,只留下边镐在原地愕然无措......
注:周宗,字君太,广陵人。少遇乱,孤穷。烈祖为给使,闲于摈相辞令。方时艰难,每使四方,辄称职,端敏可仗,恩顾日洽。烈祖受禅,宗躐进至内枢使同平章事,迁侍中。——《南唐书·周宗传》
边镐,字康乐,金陵人。少事烈祖,为通事舍人,以通敏称。——《南唐书·卷十六·边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