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游乐场

她没有追问，反而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一般，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楚子航因为惊愕而有些僵硬的手臂。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体温和淡淡馨香的亲昵举动，让楚子航浑身猛地一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挣脱、后退，拉开距离——他本能地抗拒这种超出安全范围的肢体接触。

然而，他的手臂却被夏弥看似轻柔、实则蕴含着一股巧劲地牢牢挽住了，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让他感到疼痛，又让他一时间难以挣脱，仿佛陷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陷阱。

“师兄以前没来过北京吧？”夏弥完全无视了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眼神中的错愕，仰起脸，笑容灿烂得如同盛夏的骄阳，眼睛弯成了两道可爱的月牙，仿佛刚才那个在古籍书斋里专注研究、眼神深邃的沉静少女只是他的错觉，“正好我今天下午也没什么事，研习班也结束啦，不如……我带你好好逛逛？北京好玩好吃的地方可多啦！保证让你不虚此行！”

她的热情主动，她的自来熟，她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让楚子航精心准备的所有腹稿、所有试探、所有戒备，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完全措手不及。

看着她眼中那闪烁着的、仿佛不容拒绝的热情光芒和真诚期待，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属于少女的柔软触感和温热体温，再想想自己此刻确实需要一个缓冲，需要时间来重新整理混乱的思绪、并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来提出要求……楚子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紧抿的嘴唇终于微微开启，最终，从齿缝间吐出了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代表着妥协的单音节。

“……好。”

夏弥似乎拥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楚子航，离开了琉璃厂那条古朴宁静的老胡同，挤上一辆公交车。一路上，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向他介绍着沿途那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风景名胜和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奇闻趣事。

她时而像个博闻强记的导游，流利地说着某某古代建筑的历史、某某名人故居的八卦；时而又变回那个调皮捣蛋的学妹，绘声绘色地吐槽着某个以“古板”，“无趣”而闻名的老师。她的语速很快，思维跳跃，脸上始终挂着明媚动人的笑容，仿佛真的是在为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值得尊敬的师兄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楚子航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她身边，目光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偶尔在她兴致勃勃地发问时，才简短地应上一两声。

他的大脑在后台高速运转，试图分析着夏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的动作，试图从她那天真烂漫、毫无城府的言谈举止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与林渊口中那个“背负着沉重东西”的形象相符的蛛丝马迹。

但他发现，很难。

眼前的夏弥，就像一团笼罩在阳光下的、五彩斑斓的迷雾。你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散发出的热度和活力，甚至被她的快乐所感染，但你却始终无法看透那迷雾之后隐藏的真实面貌，无法触摸到她的本质。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位于京郊、占地广阔的大型游乐园。

当楚子航站在游乐园那色彩斑斓、充满了喧嚣音乐、以及无数游客尖叫与欢笑声的巨大入口处时，看着眼前那些巨大的过山车轨道、童话城堡和旋转木马，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某种程度的……茫然和不真实。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夏弥会带他来这种地方。

“发什么呆呀，师兄？”夏弥不知何时已经买好了两张门票，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如同小孩子发现了新奇玩具般，兴奋地拉着他就往园区里面冲，“快点快点！趁现在人还不多，我们先去玩那个最高的、看起来最刺激的过山车！”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楚子航几乎是在一种半被动、半麻木的状态下，被夏弥拖着体验了各种在他看来幼稚、无聊、且毫无意义的游乐项目。

在轨道扭曲、高速翻滚、引得无数人失声尖叫的过山车上，夏弥兴奋得像个真正的疯丫头，双手紧紧抓住身前的安全扶手，迎着狂风放声大喊，乌黑的短发被吹得肆意飞扬，脸上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甚至带着点疯狂的笑容；而楚子航则面无表情地坐在她的旁边，任凭那强大的失重感、超重感和离心力轮番撕扯着自己的身体。

在灯光璀璨、音乐梦幻的旋转木马上，夏弥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仔细挑选了一匹装饰最华丽、看起来最高贵的白色木马，坐上去后随着音乐的起伏轻轻摇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而楚子航则如同一个误入童话世界的面瘫机器人，动作僵硬地坐在她旁边一匹毫不起眼的棕色木马上，与周围那些或甜蜜依偎的情侣、或兴奋不已的孩子们所营造出的欢乐气氛格格不入，显得异常突兀。

在灯光昏暗、音效恐怖的鬼屋里，夏弥被那些突然从角落里跳出来的、画着夸张妆容的“鬼怪”工作人员吓得连连尖叫，甚至还“本能”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整个人几乎都缩进了他的怀里（楚子航严重怀疑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的身体虽然在抖，但眼睛里却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而他则完全无视了那些廉价的恐怖音效和拙劣的惊吓手段，甚至在被一个扮演“吊死鬼”的道具拦住去路时，还冷静地伸手推开了面前摇晃的“尸体”，顺便抽空分析了一下那个道具是由什么机械结构驱动的。

在人声鼎沸、奖品诱人的射击游戏摊位前，夏弥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支气枪，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瞄准，但姿势明显不太标准，打了半天也只歪歪扭扭地打中了边缘的一个小气球；楚子航原本毫无兴趣，却被她硬拉着非要“师兄露一手”，结果他只是随意地抬手、瞄准、扣动扳机，凭借着远超常人的身体稳定性和精准的动态视觉，几乎枪枪命中靶心，轻松赢回了一个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看起来蠢萌蠢萌的巨型毛绒玩具熊。夏弥兴奋地尖叫着扑过去抱住那只大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然后毫不客气地宣布这只熊是她的战利品，并强行让楚子航帮她扛着。

他们还一起吃了棉花糖，巨大的、如同粉色彩云般的棉花糖，夏弥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吃着，动作优雅而满足，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点亮晶晶的糖丝；楚子航只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象征性地尝了一小口，然后便因为觉得太甜而皱起了眉头。他们还一起去玩了碰碰车，夏弥如同一个解开了束缚的脱缰野马，在场地里横冲直撞，乐此不疲地制造着混乱和碰撞；而楚子航则……，尽量避免撞到别人，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很兴奋的小孩子。

整个下午，夏弥都表现得异常开心、投入，甚至可以说是……亢奋。那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快乐，似乎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她总是自然而然地拉着楚子航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灵巧地穿梭，嘴里不停地说着、笑着，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在和自己信赖的师兄一起享受难得假期的、无忧无虑的女孩。楚子航甚至注意到，她看向那些高速旋转或升空的游乐设施时，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新奇和渴望，似乎……真的是第一次有人陪伴她来这种充满尖叫与欢笑的地方。这个微小的发现，让他那颗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心，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异样情绪。

当时光流转，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游乐园里的灯光渐次亮起，如同点点繁星坠落人间，将整个园区映照得如同一个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时，夏弥拉着楚子航，走向了园区内最高的那个建筑——那座正在缓缓转动着的、巨大的摩天轮。

“我们坐这个吧！最后一个项目！”夏弥抬手指着那些悬挂在巨大轮盘上、如同水晶吊舱般亮着柔和彩灯的座舱，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充满期待的光芒，“听说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许愿，会特别特别灵验哦！”

楚子航抬起头，看着那缓缓旋转的巨大轮盘，没有反对。或许，在高处，在那个相对密闭、安静、远离人群喧嚣的空间里，确实……更适合进行一场重要的、决定性的谈话。

他们随着排队的人流，坐进了其中一个透明的座舱。随着轻微的震动，座舱开始随着巨大的轮盘缓缓上升。脚下的地面逐渐远去，游乐园里喧闹的人群和五彩斑斓的建筑如同积木般慢慢变小，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四合中缓缓展开。夜幕已悄然降临，霓虹闪烁，整个北京城如同一幅被无数灯火点亮的、无比壮丽的锦绣画卷，在他们脚下静静流淌，直至天际。

座舱内很安静，只有摩天轮机械结构运转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城市的喧嚣背景音。夏弥没有再像白天那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是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她轻轻靠在透明的窗边，微偏着头，望着窗外那片璀璨而迷离的城市夜景，侧脸在座舱内变幻的彩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有些……难以捉摸。

楚子航看着她的侧影，那份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他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语更加沉重。他能感觉到，时机……或许已经到了。那些在唇边反复滚动、修改了无数次的句子，此刻却如同被施加了重力魔法，变得无比难以启齿。是直接说“跟我回福宁，有人要见你”？这太突兀，太像命令，也无法解释原因。是先解释林渊的存在和交易？可他自己都对林渊的真实目的和夏弥的秘密一无所知……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夏弥却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澈、格外平静，她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不同于白天那种肆意张扬的热烈、反而带着点了然和通透的微笑。

“师兄，”她轻声开口，声音在狭小而安静的座舱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今天……好像一直都有心事。”

一句话，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楚子航所有的伪装和犹豫。

楚子航心中猛地一凛，知道已经无法再回避，也无需再回避了。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绝对的平稳。

“……是的。”他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她的观察。

座舱还在缓缓地上升，已经非常接近最高点了。璀璨的灯火如同银河般在脚下铺陈开来，却无法分散楚子航此刻全部的注意力。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夏弥的脸上，看着她眼中那抹等待下文的、平静无波的深邃。

“我到北京找你，”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最后一次斟酌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方式。

“我希望你能跟我回一趟福宁。”

话音落下，座舱内陷入了更加深沉的短暂沉默。只有远初处城市永不停歇的低沉噪音，和高空中狂风的呼啸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压迫着耳膜。

夏弥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依旧是那般浅浅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但在那笑容的深处，似乎多了些什么，一些楚子航看不懂，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难明的东西。

摩天轮终于抵达了最高点，在北京城璀璨的万家灯火之上，短暂地停滞。俯瞰下去，整个繁华的世界仿佛都在他们脚下，渺小而遥远。

“回福宁？”夏弥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轻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穿透力，“师兄，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北京，一路辛苦找到我，就是为了……让我跟你回去？”

她微微歪了歪头，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如同一个纯真的孩子在询问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但那语气深处，却隐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锐利。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