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怙

“张公子,我们走吧。”身旁传来傅家随从轻柔的声音。

绍桢愣愣地转头,终于注意到他始终带着怜悯的注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急切地求证:“……是谁过世了?来这么多人吊唁,是我祖母对不对,是太夫人对不对?一定是太夫人……”

“张公子……”

“你别说!”绍桢尖锐地打断了他,着魔一般地喃喃自语:“一定是祖母,她年事已高,我出事前她才大病初愈,祖母,孙儿不孝……”

她忽然拔腿朝恭毅侯府狂奔而去。

侯府淹没在惨然的白色之中。

府门洞开,雀替下挂着白色的灯笼,往来致奠的宾客穿着麻布丧服,招待客人的仆役腰间扎着白麻布,白漫漫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一身深红的绍桢,惊异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不是张四公子吗!”

“他还活着……”

“是人是鬼啊!”

“四公子!”

“四公子!……”

仆从的大喊取代了宾客的惊呼,绍桢恍若未闻,浑浑噩噩地冲入了家门。

她不敢和人们对视,更不敢向他们确认谁人亡故,跌跌撞撞地穿过影壁、垂花门、抄手游廊,终于踏入了做灵堂的正院。

槅扇挂着孝幔,梁柱披着白幡,天井搭着五间白棚,一对对执事摆得刀斩斧齐,鼓乐厅上的青衣大奏哀音,宣坛旁的禅僧齐唱大悲忏。

绍桢木然地走入灵堂。

正中摆着三牲祭桌,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一应俱全,地上停着一具漆黑的棺椁,棺盖尚未合上,面目模糊的一众张氏子弟跪在地下痛哭,有人忽然站起,是张绍槿。

他穿着孝衣戴着孝帽,腰间扎着麻绳,眼眶通红,目光仇恨,冲上来一把扯住了绍桢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爹是知道了你的噩耗才死的!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不去死!你去死啊!你还我爹!”

绍桢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劈头盖脸的厮打落在她身上,她毫无知觉,仆妇冲上来拽走了张绍槿,她终于有了反应,手脚并用地跪爬到棺前,看见了棺中的遗体。

七梁冠,笼巾貂蝉,玉革带,大红色麒麟补服,英挺冷峻的脸庞,浓眉高鼻,双眼微闭,姿容不改,颜色如生,这是最疼爱她的父亲张世钦。

绍桢脑中嗡地一声炸开,跪在棺前疯了一般地拼命磕头,放声大哭:“爹爹,爹爹,桢儿该死,桢儿不孝,桢儿回来了,您醒一醒啊!……”

额头砰砰砸在地上,很快见了血,不等有人将她拉起,绍桢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有人正用温热的棉布擦拭她的身体,绍桢从噩梦中惊醒,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魔窟,尖叫着弹坐起来:“别碰我,别碰我!”

一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柔和的嗓音安抚她的心魂:“是二娘,不是别人,不怕,不怕。”

二娘?

绍桢惊魂未定,在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张开眼睛。

纪映神情憔悴,但目光中满是疼爱,绍桢呆愣愣地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木木地转开眼珠子,看见屋里张挂的白色帷帐。

她喃喃道:“我还在做梦,爹爹怎么可能去世呢……二娘你告诉我,我爹没有死,是你们在骗我,是我爹教训我不听话,故意吓唬我……”她抓着纪映的手。

纪映的眼眶也红了,哽咽道:“小桢,你要节哀顺变,一个月前宣府告急,鞑靼来势汹汹,侯爷是战死的……”

绍桢蜷缩着抱住头:“我不相信,爹爹战无不胜从无败绩,他怎么会战死,我都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纪映心疼地搂紧她:“想哭就哭吧,二娘永远陪着你。”

绍桢肝肠寸断,嚎啕大哭:“我没有爹爹了……”

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她再也没有至亲了。

……

绍桢这一昏其实已过去一天一夜,王明镜诊过脉,她的身体亏损很严重,先前眼盲失聪是吸入过多的毒香导致的,原本应该卧床休养,但她执意要去守灵。

张世钦的灵柩是四日前回的京城,眼下头七还没过去,守灵也是最后尽一尽孝道,纪映劝不住,只好让人紧着看顾,一旦有不好便及时来报。

眼下已是更深人静时分,宣坛旁还有和尚围坐着念经,绍桢摇摇晃晃地走进灵堂,在蒲团上跪下,看着已经合上的棺椁,眼睛又干又疼,泪水都流尽了。

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四少爷”。

她有些木讷地转过头,只见张鼐穿着一身热孝深深跪在地上,还有邓池等七八个护卫。

“……你们还活着!”绍桢干涸的心骤然涌上一丝暖流。

张鼐愧道:“当日卑职等误吸入迷香,醒来时四少爷不知所踪,那伙贼人不知为何没有赶尽杀绝……都是卑职等无能……”

他们都是张世钦亲手给她培养出来的亲信随从,绍桢只庆幸他们安然无恙,何况她的气性早在这两个月都磨尽了,并未责怪,只是沉吟道:“他们的主使应该是被我杀了,就算没有,也少不得身受重伤。此人应当是京中权贵,你们去暗中探查,有没有合乎情况的人。还有,我被关着的地方是落叶山。”

张鼐立刻应是。

绍桢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

侯府贵公子被贼人掳走,原本都以为必死无疑的,谁知活着回来了,官府那里有了苦主亲自提供的线索,肯定要重新追查,但这些都有下属操劳。

天亮后,绍桢离开灵堂去寒檀院拜见。

吴太夫人老年丧子,还是支撑家族重任的长子,打击不可谓不大,对于绍桢活着回来也不见欣喜,只是木然地点头:“回来就好。你父亲在泉下知道你还活着,也可以瞑目了。”

绍桢心里知道祖母是怪上她了。

张绍槿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张世钦在宣府知道她丧生于野兽之口的噩耗,很快便一病不起。镇守总兵染疾的消息被奸细泄露了,关外的鞑靼为之振奋欢呼,视张世钦为死敌的大汗亲自领兵攻打,张世钦带兵退敌,战死沙场。

她也责怪自己害死父亲,她恨不得以命换命,父亲回不来了。

吴太夫人说一句便停顿一次,有时停的时间长,有时停的时间短,这次停顿的时间格外漫长,绍桢正犹豫着是否该退下,她又咳嗽着开了口。

“有件事你该知道……日前皇家选秀,你长姐被皇上册为从一品淑妃,已应诏入宫了。”

张绍棠?淑妃?

绍桢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