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书院找了个由头，派了个金丹小鬼过来挑衅，他把那小鬼打了个半死，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那时他就知道，书院下一个目标，就是这里。
因为堂堂「天下盐」贝廿一，居然和一个金丹初期打得有来有回。
还是三年前，还是一个金丹小鬼，要来把商齐接走，丑道人和阿敏联手才把人赶走。
那小鬼肯定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重点是，这两次被人堵在家门口，自家的五个老家伙都不敢伤了和气。
当你失去掀桌子的勇气，离死也就不远了。
这是这个世界的铁律。
自己还真是失败啊。
山脚下，他回望山坡，晨间炊烟起，田间稻谷香，不知道的人路过，必定以为此处便是桃源。
他和他们也曾以为此处是桃源，躲了几十上百年，嘴上说着憋屈，说着不甘，其实不都舒舒服服过着日子，如今想来，只不过换个地方做猪狗而已，还自己剪了獠牙。
所以他想出来走走。
一步踏入太虚。
一步踏出太虚。
一座小镇。
一个门头黑得发腻的小店。
他从怀里摸出两百年前还剩下的铜板，安安静静排起队，看着那些熟悉的桌椅，口音，甚至面相。
“要吃什么？”掌勺的老板头也不抬，他看着灶台上满满当当的配菜，一时有些恍惚，很多居然是自己没见过的。
“吃什么要想那么久啊？要想站一边好好想啦~”老板的口气很冲，这让他适应过来，笑道：
“猪杂粉啊，不要香菜。”
老板终于抬眼看他，口气也缓和了些，“丢，不卵早讲。”
他放下几个铜板，在灶台旁眼巴巴等着，粉很快便好，他端起走了一圈，小店里满满当当，恨不得四个位子坐六个人，站边上只得惹人生厌，只好和许多人一般，蹲在路边吃。
烫。
脆。
香。
对下水的处理一如百年前的好，这孙子倒是没辱没祖宗们的手艺。
咦，身边这小孩居然是灵根子，也是猪杂粉，一张小脸吃得通红，旁边的男人吃的是素粉，三两口便吃完，从怀里摸出早上留的油条，蘸着汤喝，让儿子慢慢吃，多吃些，将来才能有力气去拉粮。
小孩烫得嘴巴哆嗦，含糊不清说，将来不要拉车，要做生意，赚大钱，要买很多地，雇很多人来拉粮。
男人骂儿子心大，不踏实，你怎么不说去考状元了。
小孩也没多少词儿反驳，就颠来颠去要赚大钱。
确实是没人要修仙了啊。
他听得唏嘘，又去排队买了碗肉沫粉，回来时那对父子已经走了，他蹲下，一边吃，一边看远处一座山峰。
在他小时候，那座山峰是看不见的，常年累月云雾缭绕，寻常人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冒犯，只有求财求子求功名的时候，才敢朝那边磕头烧香。
如今清清楚楚在那里，才发现也不过如此，这不，才过去不到百年，已经没有人记得，不能背对着那座山峰吃粉了。
但还有人记得这碗粉很好吃。
料鲜。
火够。
可荤可素。
咸也罢，淡又如何？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心满意足地紧了紧腰带，跪下，朝那座山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跨入金丹后期。
又一步跨入太虚。
太虚之中。
从南海到大泽，从大泽到淮水，从淮水到龙脊，一路有金丹修士现身道喜，但每个现身的金丹，背后至少还有一个默不作声的。
他一边客套回礼，一边暗暗得意：
过去了那么多年，自己还是那么臭名昭著啊。
想当年，也是这条线路，也是小鬼的他，就为了一口恶气，杀穿了半个中土大陆，杀得酣畅淋漓，杀得至少四个宗门失了金丹，在龙脊之下痛饮美酒。
最后，自家以献出仙山灵脉为代价，留了他的性命，从此放逐。
这一路，他也多次停下。
“可是震苍门道友？当年可是对不住了。”
“可是丕金宗道友？对不住了，钟汉宽道友现今如何……我有颗灵丹还请……”
“对不住了，廿一还有要事在身，回头必定登门请罪。”
“对不住了……”
“对不住了……”
一步踏出太虚。
贝廿一像个五彩斑斓的球一般，不知道受了多少招呼，他扯去绯红大褂，身上落满了盐，勉强压制住那些明枪暗箭和怒火，盐落地成灰，身上已是一席绯红锦袍，袍上绣木棉云纹，发上一根绯红玉簪。
“南海廿一郎，贝玉琉，求见书院。”
声音在龙脊前回响。
龙脊，横亘于中土大陆东西的山脉，相传多年以前，四海作孽，当时书院院长一怒之下，一日抽去四海龙王龙筋，抛于大陆腹地，又一日成山脉千里。
从此再无人敢试探书院之威。
和百年前一样，又是一个青年，双手抱袖，从龙脊下走来。
“廿一郎，何事？”
贝廿一看着眼前青年，不确定是不是百年前那个。
青年眉目朴素，衣着亦朴素，看着眼熟，但应该不是，书院百年前的金丹，如今应该已是元婴了，怎么会降格来见他？
“我想和书院打个赌。”
“可以。”青年不过刚刚踏入金丹境，语气却平静有礼。
这是书院数千年沉淀才有的平静，任何来到这龙脊之下的人都是一样的，任何人。
贝廿一嘴巴轻启，又仔细打量眼前人，不自觉想起了落仙村那些小孩，商齐，阿炳，齐双喜，轻轻笑了。
“我赌三个。”
“可以，你去吧。”
贝廿一拱手行礼，青年还礼。
龙脊前，下起了漫天的盐。
“三。”
青年开口，响彻天际，直抵太虚。
书院赌约，你能逃脱几个同级的追捕，你所庇护便能获得几个同级的安全承诺。
一个金丹，是一百年。
书院一向很公正。
“二。”
漫天的盐从现世席卷太虚，抹去贝廿一的痕迹。
百年前，风头正劲的贝廿一，为了给好友出一口恶气，杀穿了半个中土大陆，来到这龙脊之下，要为好友翻案。
于是害得族破人亡，自己躲进了落仙村。
成为整个修仙界的笑柄。
“一。”
三道虚影踏入太虚。
青年大喝：
“书院做事，无关人等速速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