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疯了的是崇祯,没疯的是洪武

崇祯十六年癸未冬,十月。

紫禁城乾清宫的琉璃瓦上凝着白霜。

九重宫阙的灯火刺破幽暗。

寅时三刻,鎏金蟠龙烛台上淌下红泪。

烛光在深秋的瑟骨寒风中顽强挣扎。

也驱散了某些人心里晦暗不明的想法。

皇帝醒了!

白日里被‘孙传庭丢潼关且自身下落不明’这则八百里加急气昏过去的崇祯皇帝醒了。

醒了好,醒了好,大明还能再续会命。

糊裱匠们悠悠松了口气。

孙传庭一死,闯贼自然再无顾忌,兵锋必将肆虐陕甘大地。依照当今天子往日的勤政性子,明日必然会召集群臣,商议平叛事宜。

可如今的大明,早已是风雨飘摇。

大势如此,大厦将倾!

他们这些“糊裱匠”又能如何应对?

“唉,今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文渊阁里,彻夜当值的一位老臣低声叹息,声音中满是无奈与疲惫。

……

寝宫内,雕龙画凤的床榻上。

那道瘦削的身影披着单衣,盘膝而坐。

他的脸上神色复杂,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甚至……

带着几分癫狂。

崇祯?

不,他早已不是那个优柔寡断、困于内忧外患的不肖子孙。他是朱重八、是朱元璋、是两百七十年前驱逐鞑虏、再造华夏的朱洪武!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他低声喃喃。

仿佛在回味自己昔日的辉煌。

凭借这句话,他足以比肩史册中那些声威赫赫的帝王,即便面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也自认为未有半分逊色。

然而,此刻的他却难以心平气和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几十年的养气功夫在此刻化为乌有。

三十载稳居帝位所养成的城府也形同虚设。

洪武三十一年,他溘然长逝。

本以为要去黄泉路上与妹子、标儿作伴。

谁曾想,再睁开时,竟已来到了两百多年后的崇祯十六年,附身于这个后世子孙的身上。这换作任何一位皇帝来面对,恐怕都难以自持吧?开国之君又如何?三皇五帝、殷商姬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纵观数千载悠悠青史,可有人再如他这般经历?更无一人矣!

“这是上天给予咱的机会。”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难道不是天佑?还不算是天眷?!”

……

然而,寝宫外的人却并不这么想。提着灯笼的宦官王承恩急得团团转,他在皇帝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候在此地,自然没有错过皇帝那两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感叹。

“天眷大明,天佑我大明……”

这话在旁人听来,简直如同疯言疯语。

“这哪里是天眷?这分明是天要亡大明啊!”王承恩心中暗叹。外有鞑子虎视眈眈,内有闯贼纵横肆虐,值此生死攸关之际,陛下怎的还失心疯了?他忧心忡忡地想着,十月中旬的北京城已是初冬,屋外天寒地冻,可再冷也冷不过他的心。

“傅太常还没到吗?”王承恩瞥了一眼殿内依旧盘膝而坐的皇帝,转身扯过一旁的干儿子,低声问道。

小太监在心头盘算着傅宅到宫里的距离,几个呼吸后低眉顺眼地答道:“应当是快到了。”

王承恩来回踱了两步,眉头紧锁,转过头厉声道:“再去催催!”

小太监脸上露出一抹苦涩。

催?傅太常都七十好几了!

虽是养生有道,可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冬夜峭寒,火急火燎地把人扯来,说不定得把老人家的命催掉半条。

“速去!耽误了主子的病情,谁担得起?”王承恩面白无须的脸回转过来,似乎看出了干儿子的心思,直接抬脚踹了过去。

小太监硬生生受了这一脚,一声不敢吭,可齿缝间还是挤出了些许支离破碎的闷哼。在这寂寥空旷的冬夜里,闷哼显得格外突兀。

寝殿内,朱元璋——或者说,附身于崇祯皇帝身上的洪武大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双眸紧闭,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残留的惊喜与癫狂已经尽数敛去。

“王……王承恩,外面何事?且进来答话!”他沉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严,却又夹杂着一丝陌生的试探。

洪武年间,还没有“大伴”这个称呼。他现在不习惯,也不喜欢。

“大伴”这两个字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曾命人铸造铁牌,悬置于宫门,明令“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

从崇祯的记忆里看,有明一代,洪武一朝可谓是对宦官干政处置最严苛的时期。

可惜,后世不肖子孙未能遵守祖训,以至于两百来年里,一个个阉竖窃据高位、携势弄权。

虽然不可能将所有阉人都一杆子打死,但在崇祯的记忆里,历代大阉宦还真没几个好东西。朱元璋继承了崇祯的记忆,本就对阉人没多少好感,现在自然也对阉人更加厌恶。

殿外,王承恩一怔,旋即剐了一眼自家干儿子,随后才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冠,躬身走进寝宫。

“主子,没什么事。不过是下面人做事磨蹭,奴婢催了一下。”他尖细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语气恭敬而谦卑。

朱元璋抬眸,结合崇祯留下的记忆,细细打量着这位秉笔太监。眼前人身披红色大氅,边角上圈着一圈白绒棉花,打扮并不出格,对待主子的态度也挑不出毛病。然而,那周身的气度却比洪武朝的那些大太监们高太多了。

“旧唐书有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值此危亡之际,纵使长夜漫漫,可咱却忧心忡忡,难以入眠。王承恩,你去替咱取些史籍来……罢了,你去将太祖朝至今两百多年间,史官们记载的‘天子实录’全都给咱取来。”

他收回目光,挥了挥手,示意王承恩退下。崇祯的记忆虽好,但不知为何,许多地方都模糊不清,甚至非常含糊,就好似当初开授课的太傅没有点拨清楚。不过,想想这个后世子孙从亲王之位被强行赶鸭子上架走上皇位,这种“春秋笔法”般的授课,倒也不奇怪了。

讲史,难免涉及帝王之术。崇祯当初只是亲王,自然不可能得到切实的讲解。不过,登上帝位十六载春秋,崇祯的帝王之术和史学得依旧不怎么样。这就不是太傅教不教的问题了。要么是讲经的翰林和太傅藏着掖着,要么是崇祯愚笨,学不透。

朱元璋觉得,倒不如直接翻看史书。他倒想看看,不过区区两百七十载,堂堂大明如何就沦落到如此地步?

王承恩领命,让自家干儿子带人去文渊阁和皇史宬取史籍,自己则候在朱元璋身旁,小心翼翼地瞧了眼皇帝的脸色:“主子,您醒来之际,奴婢遣人去传唤了傅太医,这会应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