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咱能信的人,也只有你了

“日后若是有大臣挂靠、托庇于你……

只要能干实事,不论德行如何,都暂且收下吧!”

洪武亲手将人扶起,拍了拍他的双肩:

“咱能信的人,也只有你了。”

他要推行反腐、要整顿吏治、要……

不管做何,都必须于朝堂中有支撑。

骆养性的锦衣卫是左手,是左手中的刀。

眼下还缺一只右手,右手里握着的应当是一支:

笔!

用以‘口诛笔伐’的笔!

这次,无需洪武点明,王承恩便已明了。

昨夜陛下数问骆养性之景尚历历在目。

他知道陛下想让他当什么——

无非就是刘瑾、魏忠贤之流罢了。

无论真情假意,此刻皆化作千钧重诺。

王承恩闻言,伏地叩首,涕泗横流。

额间冷汗与泪水混作一处,颤声道:

“主子放心,奴才......奴才明白了!”

声如蚊蚋,却字字锥心。

殿内铜漏滴答,似在丈量这片刻静默的深浅。

洪武负手而立,眸光如炬。

似要看透这宦臣肺腑。

他御极三十一载,性格其实如同是崇祯的翻版。

又或者说:崇祯才是他的翻版。

多疑、冷酷、刻薄寡恩。

莫说是一个宦官了。

便是昔日一同打天下的淮西老兄弟们——

他也未必信得过几个。

能让他全信的,也只有他家的妹子和标儿了。

可眼下,为了延续昔日亲手创立的大明。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眼前这个宦官。

赌上……他在这个时代唯一的信任。

王承恩只觉背上如有芒刺。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凝重的气氛。

良久,洪武轻“嗯”一声,算是回应。

王承恩如蒙大赦,却不敢立时起身,仍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任由冷汗浸透中衣。殿外风声渐起,卷着几片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轻响。

“起来罢!莫非还要咱再扶你一回?“

洪武眉间霜色渐融。

唇角噙着三分似真似假的笑意。

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王承恩闻言,慌忙撑起身子。

却因跪得猛了,双腿发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奴才该死......”

他慌忙稳住身形。

额间冷汗未消,却又添了一层窘迫。

洪武见状,笑意更深,抬手虚扶了一把:

“瞧瞧,这般毛手毛脚,倒像是咱亏待了你似的。”

王承恩连声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声音虽低,却透着十足的惶恐与感激。

殿内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映在鎏金蟠龙柱上,恍如在上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

青砖缝里凝着经年的黑褐色血痂。

壁灯昏黄的火苗在穿堂阴风里忽明忽灭。

铁链曳地声刺破死寂,拖过浸透盐水的麻石地面。

带起黏腻水声。

北镇抚司深处的刑房里。

铸铁虬龙架上悬着个辨不出面目的人形。

十指铁蒺藜间漏下的血珠,正一滴一滴砸进铜盆。

“该换水了。”

狱卒踢了踢脚边结冰的木桶。

呵气在獬豸纹铜章上凝成白霜。

旋即盖在一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供词上。

墙角的琵琶锁突然哗啦作响。

锁链尽头蜷缩的老者抽搐着吐出半截断舌来。

混着血沫的呜咽惊起梁上鼠群。

甬道尽头忽有火光游来。

绣春刀鞘击打牢门的脆响惊醒了所有装死的囚徒。

新来的犯官被铁尺抵着脊梁推进刑房。

猩红囚衣下摆扫过砖面。

露出脚踝处沉重铁链——

那是在镇抚司诏狱内将断的文人骨。

诏狱天窗漏下一线青光。

骆养性跟了进去。

那光正照在他腰间玉带上。

这方羊脂玉雕的獬豸双目如炬,恰与刑房壁画的狴犴遥相呼应。陈演盯着神兽狰狞的獠牙,忽觉后槽牙隐隐发酸——去岁端午,他正是在狴犴祠收下两淮盐运使的一袋冰片翡翠。

“《周礼》有云:'刑乱国用重典'。”骆养性指尖掠过青铜刑鼎上的饕餮纹,鼎中沸水腾起白雾,“然则陈大人可知,这尊鼎为何铸着贪食恶兽?“他忽然抓起鼎中铜勺,滚水泼在陈演脚前三寸之处,“因为贪者终将自噬,正如大人私吞的万千不义之财,终将化作勒断脖颈的绳索。“

陈演的乌纱与朝服早被除去。

露出斑白鬓角。

他望着沸水中倒影里扭曲的面容,忽想起当年翰林院观政时抄录的《大明律》:“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贪墨。”

喉头滚动间,语气却愈发尖利:

“骆指挥使熟读刑书,可还记得《礼记·曲礼》?‘刑不上大夫’!仁宣二庙更定《问刑条例》:以“八议“宽宥士大夫。尔等武弁安敢以秽器辱我!”

话音未落,隔壁囚室骤起瘆人哀嚎。

断舌老者喉间迸出泣血般的凄厉,混着血沫的呜咽撞上青砖,精钢锁链随之暴起狂挣,将石壁撞出火星。

狱卒靴跟碾碎地上半凝固的血痂,咒骂声与铁器刮擦声绞作一团,在丈许见方的囚室里掀起腥风。

“直娘贼!这老狗还当自己是侍郎老爷呢?!”镣铐砸地的闷响裹着污言秽语,在拱顶甬道间裂作千百回声。新落的血珠沿着砖缝蛇行,与经年累月的黑褐斑痕虬结成网,恰似阎罗殿前的孽镜台。

陈演咽了口唾沫。

污水浸透的绯袍下摆滴着浊黄。

在池面激起细小涟漪。

“听见没有?

进了诏狱,哪管你文武?”

骆养性唇角勾起,烛光下,显得冷冽且邪性。

暗室突然灌进穿堂风。

桌案上的《大明律》铁卷哗啦作响。

陈演咽了口唾沫:“《资治通鉴》载'君使臣以礼’,陛下圣明,定能回心转意,骆指挥使不怕重蹈来俊臣覆辙?”

“来俊臣虽酷,却让新丰仓的硕鼠无所遁形。“骆养性从炭盆抽出烧红的铁尺,尺上“克己复礼“四个烙铭正发出妖异的红光,这是专门用来对付文官的,既然孔老夫子不能让这些人明悟,那么锦衣卫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了:“就像这戒尺——打在稚子手心是教化,烙在贪官背上便是警世钟。”

陈演的冷汗滴在铁尺上腾起白烟。

“你...你曲解圣贤!“他挣扎着背诵《出师表》:“'亲贤臣,远小人',陛下终会醒悟...”

来回皆是大意相近的话语,陈演的心神已乱。

骆养性是刑讯老手,自然已经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