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云霁,阳光洒落。
两岸边绿意盎然,运河中千帆竞渡。
“林捕头,嘿嘿,您看,我们的货都停在这里一天了。”
揣着手的胖掌柜来到甲板上,笑着对林醉的背影微微躬身。
“既然这凶案杀手已经伏法,能否请林捕头帮忙,组织这些船工将货物搬完,我们也好升帆起锚。”
林醉从江景春色中回过神,点了点头。
若只是破坏旧秩序,而不能及时建立新秩序,梅花码头会陷入更大的混乱,直到另一个虬龙会的出现。
“银子已经付给了虬龙会?”林醉问道。
“只付了二百两定金,余下一千两,等装完货再付。”胖掌柜神色焦急,“现在虬龙会没了,我再给您一千二百两……”
“一千二百两装满大趸船,这个价格合适吗?”林醉又问。
“哎。”胖掌柜叹了一口气。
“我的船去年九月从虎门出发,沿着大运河一直过洛京,到燕云,沿途经过五道十七府,一年里要在七个码头买卖和集散货物。
不瞒您说,这能装万石的大趸船,在其他码头装满,只需要八百两。在这梅花码头嘛,算是破财消灾了。”
“那二百两你是拿不回来了,不过装完剩下的货物,也只需要八百两。”
林醉冲着河岸边上的船工喊道:“弟兄们,工钱涨五成,把昨天没干完的活干完!”
“好嘞!林捕头!”
闲了一个上午的船工干劲更足,不多时,运河再次恢复了忙碌。
“吴哲,带人维持好秩序。江平,去查封虬龙会的产业。”
吴哲对此有些不情愿,嘟囔道:“我能去抄家吗?”
“不能!”林醉斩钉截铁的回答。
让这厮去抄家,抄出来的财物或许更多,但能归到县衙府库里的,那就很少了。
处理完虬龙会之事,却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五日之后,便是山鬼忌日。
按照往年的惯例,梅花码头的居民要将一年收成的四分之一换成白银倒入运河之中,还要加上猪牛马羊,童男童女,以此平息山鬼昔年的怒火。
……
“咚咚咚!”
林醉扣了扣大趸船的主卧房门,张贤自上午后,便一直在房间休息。
“进来。”
林醉推开房门,见到了负手站在窗边远眺的张贤。他的身边,站着日常被忽视的县丞曾文光。
“大人。”林醉递出一份文书:“罗镇江已经被斩首,这是案子的卷宗,我已经整理好了。”
张贤似乎有些疲倦,眼神恹恹,接过卷宗随便翻了翻便丢到了一边。
“做得不错,这么大的命案认真计较起来,本县这身官袍也不用再穿了。”
张贤抬眸问道:“林醉,你老实和我讲。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昨晚和今早,张贤以为自己拿捏住了林醉,但现在,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大人,您这是开玩笑吗?”
林醉不卑不亢地回答,话锋一转,又递出了另一份告示:“请大人过目。”
张贤摆了摆手,继续呆呆地看向窗外的运河。
一旁的曾文光接过告示,念了起来。
“大炎承平十年正月,剑陇道长庆府北岭县令张贤,奉天子威灵,承社稷重托,告尔山鬼:
尔本山泽之臣,受命太祖皇帝,侍奉洛水之神。理当润泽下土,惠养百姓。
近岁以来,狂澜屡作,决运河堤坝,吞万民银钱。致使老稚浮尸,妇孺哀号。此岂上天好生之德?实乃尔曹贪婪之罪!
吾奉太祖皇帝敕旨,今告尔知:自今以往,当束浪敛涛,靖风平雨。
若再纵波为虐,吾当具疏太祖,上报洛神,请雷部神将裂尔魂魄,遣天策锐卒破尔身躯。勿谓言之不预!
特此檄告,咸使闻知。”
张贤猛地回过头,表情讶异,“这是什么?”
林醉正色道:“民间笃信,山鬼是昔日挖通运河之时,那座被截断山脉的神灵,山死而化神为鬼。
彼时山鬼作祟,进度受阻,是太祖皇帝亲临北岭,降下旨意,做了水路法事,大运河才得以开通。
我们何不效仿,也写个檄文,做一场法事,从此百姓也就不再需要把年钱倒入运河中了,这样——”
张贤眼中精芒乍现,拍手道:“这样,他们的钱就可以用来交税了,那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归我们!只不过要在账目上动动手脚。”
林醉轻咳一声:“正是此理,我华夏从古至今,都是灵者为先。若是此神不听劝告,当毁其金身庙宇,以警示诸神!
请大人命人传抄檄文,用上县衙大印,张贴在山鬼庙宇及来往船只之上,以告百姓。”
“妙啊!”
张贤激动地左右踱步,忽然踢在地毯边缘,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却不影响他的喜悦,自顾自爬了起来,吩咐曾文光。
“立刻传抄,用印!告诉那些百姓,哪个还敢在山鬼忌日那天往运河里倒银子,那就是忤逆太祖皇帝在天之灵,是死罪!”
林醉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
刚刚那个距离,他是可以扶住张贤的,但是需要全力出手。如此便暴露了自己的武功进展,证实了自己有能力在一夜之间将虬龙会覆灭。
难保不是试探。
而且,张贤竟然会被地毯绊倒……
他究竟会不会武功?
林醉不敢赌,张贤毕竟还是他现在的靠山,往吴三省和那些地方豪强手里挤出些银子,就能满足和利用他。
不管怎么说,童男童女,不用再献祭鬼神了。老百姓的日子,总是比以前好过的。
檄文在码头和鱼市的大街小巷上张贴,有上了年纪的老渔夫眯着眼睛,哎呀喊着。
“三十年前,太祖陛下说是得往河里倒银子,他老人家的话咱得听啊,怎么现在又改过来了。谁知道,洛京城里,太祖爷到底是什么主意?”
“阿公啊,你老糊涂了,太祖爷都死多少年了!这都是那些戴着乌纱帽的借太祖的名义传话哩。”
至日暮黄昏时,张贤准备打道回北岭,刚刚出了房间,登上大船甲板,忽然见到河岸边有密密麻麻的人群。
“这是作甚,莫非是刁民闹事!”
张贤下意识就要转身回头,躲回舱内。
“诶,大人,你看!”
林醉拦住张贤,给他指了指方向,人群中央,有一把一丈宽的大伞,上面绑着许多小绸条,签着无数名字。
码头上的男女老少纷纷行礼,向大趸船上面的张贤跪拜。
“太爷英明,太爷英明啊!”
声音摇动山岳河泽,蔚为壮观。
张贤还有些扭捏,侧着身子,有些恍惚问道:“这是在拜我?”
“太爷,你可是铲除了为祸一方的虬龙会,他们不拜你拜谁?”
吴三省身边的米师爷不顾自家老爷的黑脸,奉承道。
“太爷,您这边请!”
一名老者将张贤一行人请下了大趸船,随后在民众的簇拥中来到了龙王祠中。
却见正堂的龙王像,已经被换成了张贤的塑像。
码头民众,竟然为张贤立了生祠供奉,左边有一名持刀侍从的塑像,正是林醉。
老者道:“这庙宇早些年是供奉太祖爷的,可后来朝廷不让供奉他老人家了,咱就换成了龙王爷。
可龙王爷没用啊,还得是您,一个月之内扫清了巳蛇帮和虬龙会!”
夕阳洒落,张贤站在阳光处,凝望着阴影里的塑像,忽然,身子一颤,有些仓皇地转身逃离。
官道的马车里,张贤拉开帘子,看向一旁骑马的林醉,问道:“这一出,不会是你搞的吧?”
林醉摊手道:“大人,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情。”
张贤点了点头,林醉也不是个溜须拍马之辈,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喜欢实在的。
问完话,张贤沉吟许久,感慨道。
“史载,昔年太祖将整个大炎的邪神淫祀、菩萨佛祖,甚至是孔圣关帝的庙宇金身全部推倒。强迫百姓供奉他自己的塑像,留下千古骂名。今日看来,不可尽信。”
林醉提着马缰,用嘴咬开酒壶塞子,笑道:“大人,早就到下衙的时间,该喝酒了!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痛饮一口烈酒,双腿一夹,策马甩开众人向前奔去。
官道前方,一轮落日,巍峨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