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如今风声渐小，酒宴散去后，袁燿和刘辟独处大帐之中，两人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些古怪沉寂。
“今晚有劳刘帅了（”袁燿斟了一杯温酒推到刘辟面前，但是欲言又止。“额，当然也不止今晚，一些后事还是要托付给刘帅来一一处理的。”
刘辟接过酒杯，“公子不必介怀，何仪此人，早该如此。他兄弟二人的部曲届时我会好好安抚，不负公子所托，只是我不知为何公子不当场杀了他二人呢，万一他们日后还做虐……”
“唉，有些事不能做太绝，何氏兄弟就算再怎么飞横跋扈，再怎么失民心他与那些个渠帅也是有不少情谊的。我要是赶尽杀绝了反而逼得他恶虎反扑那就麻烦了。”袁燿苦笑道，“在我看来对付不同人都有不同的方法，何氏部曲除他亲信外不过是普通百姓，谁能让他们吃饱就跟谁，所以我不担心；而何氏二人愚蠢至极，今日能为我所擒，来日我又为何要惧他生事？”
其实袁燿也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之人，虽然当众渠帅面那么说，当刘辟面也那么说，但他心中已有了打算:何氏二人定不能再留于世上，只能暂且让他们苟活一会儿，在回寿春的路上他就可以“下手”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经学大家之子弟啊，做事还是要心存“仁义”的。
刘辟轻叹一声：“这说得倒不错，唉！这人吃人的世道里吃饭最难！稍有不慎，都要因兵变而终。在这乱世，有几人能保全性命？我刘辟能有今日，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袁燿沉吟片刻，缓缓道：“我自幼在府中听闻太平道起事时的种种传言。刘帅当年追随‘大贤良师’，应当不只是为了‘吃饭’那么简单吧。”
汉末之世有一群人，他们其实并不信符水，并不信鬼神，但他们却仍然会头裹黄巾、追随张角，只因在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水里放一些草木灰的确能在阴差阳错下救人，他们知道:符水是假的，可粥是真的。
可还有一群人，他们却笃信:不仅粥是真的，符水也是真的。
而刘辟这个一众投机主义匪徒中最纯正的宗教徒就是这群人的代表，他是大贤良师的遗孤，是天公将军最后的将士。
“黄天乐土，多么庞大的伟业啊，不过这事不提也罢，如今能苟活于乱世都不错了。”刘辟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公子既是袁氏子弟，想必知道当年我等是如何被围剿的。”
“正因为知道，”袁燿微微一笑，“所以更佩服刘帅至今仍心系黎民百姓。”
刘辟望着帐外，目光有些恍惚，老实说他和袁氏也没有直接的仇恨，但听袁燿这么一说他总感觉有些奇怪。
“我要真能心系黎民早就手刃何仪此贼了。经书有言:‘恶下入黄泉’，别让我再受此苦喽。”
袁燿见状又正色道：“何仪等贼不足论道，刘帅不想知道什么是我说的能让百姓吃饱的办法吗。”
只见他从案几下取出一卷竹简，展开后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我让刘先生统计的各部曲存粮、兵力，以及附近可耕农田的数目。依我看，若能实行屯田之策...”
刘辟凝神看着竹简上不怎么看得懂的数字，渐渐瞪大了眼睛：“公子的意思是……”
“屯田。”
袁燿神色坚定地看向他，然后趁着烛光在这营帐之中将他想了无数遍，也讲了无数遍的想法说与他听。
“太平之道，在于强兵足食，若依此计，可解决刘帅心中所忧。”
“有意思，难怪你在外面会说我让兵士种田殖谷。”刘辟露出一丝苦笑，“公子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真是了不起啊。”
“此事非一日之功。”袁燿沉声道，“需得渠帅们同心协力，更要防备他人觊觎。话说回来，刘帅……”
话未说完，刘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想说什么？”
袁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明岁天下局势必然更乱，刘帅须得小心提防。”
他记得刘辟在明年，也就是建安元年为曹操所于禁所杀，不提防不行，汝颍之地他断不能失，否则与天下诸侯争锋的资本又少了一分！
“哈哈！”刘辟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既有豪迈，也有一丝沧桑，“我知相面之术，公子知卜卦之道不成？也是，袁氏以解《易经》而闻名，也许真能算出什么来。”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一角帘子。远处的篝火映红了他的侧脸：“话说，我倒从未给自己相过面。”
袁燿默然。
良久，刘辟转过身来，向袁燿深深一揖：“公子，我听道祖说过:死而不亡者寿，什么是死而不亡呢？或许大贤良师就做到了吧，纵使他身陨但名未消。您以为我能像他一般吗？”
“以这几日我对您的观察，只觉得您本领不凡，且心怀百姓，甚至愿意为我等黄巾逆贼美言几句——不管是真心也好，还是假意也罢。来日若您能让天下太平，莫要忘了今日之言。让我等这些人，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刘帅！“袁燿霍然起身。“你……你在汝颍一带的百姓看来或许和大贤良师无异了。”
“大贤良师可是输了啊，冀州百姓最后感恩的是皇甫嵩啊。”他苦笑道。
“无妨。”只见他摆摆手道，“刘辟这一生，已经比预想的活得久了。且最后也不算完全辜负了先师，望他不要记恨我吧。”
“刘帅不必如此悲观，我不过是随口胡说两句。”袁燿强行笑了笑，“您从张天师那里学了那么多道法，难道没有长生之道吗？不然趋吉避凶的法子也该有吧。”
刘辟听袁燿这么一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用手指比了个“一”，“先师只说过:要求长生，就得盯着这个‘一’看。我资质愚钝，是与仙班无缘喽。”
还没等袁燿理清楚意思，他就大步走出大帐，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袁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感慨万千，如果三十六方渠帅中都是他这样的人那黄巾军是会加速败亡还是最终夺得胜利呢？
“明明是半弦月，却还是如此光亮啊。”他轻声感慨道。
夫守一者，可以度世，可以消灾，可以事君，可以不死，可以理家，可以事神明，可以不穷困，可以理病，可以长生，可以久视。——《太平经圣君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