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猪、牛的血腥气卷过黄巾大营,篝火则在帐外噼啪作响,气味和声响都在勾动今晚还没入睡但又饥肠辘辘的军民。
而大帐之中,筵席上的酒肉香气已然四处飘散,而这些饭菜或许被糟蹋、做了冷羹也不会有机会留到百姓手上。
此刻袁燿的脸被有些摇曳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他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席间众人:
刘辟垂眸饮酒,何仪大口吃肉,何曼已有醉态,龚都神色晦暗,平舆令王勋额角渗汗,黄邵左观望右观望,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平日不到场的渠帅也赶来凑了个热闹。
“诸位!”袁燿见众人兴致已高,便举盏起身,笑意温和道:“今日齐聚,一为宴请军中劳苦功高的诸位渠帅及义军将士,二为——”他顿了顿,“肃清军中蠹虫。”
他说到这,还看了眼身旁的平舆令,并敦促他说话。
“咳咳,诸位渠帅!这几年与诸位同甘共苦,共存于汝南许久本官就不再过多介绍了,今奉袁公之意,宴请诸位,共商整顿军纪一事!”
“丫的,这不就是复读了一遍我说的话吗,这个平舆令……”袁燿一头黑线。
而他两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众人的议论。
“什么整顿军纪?袁公莫不是提防我们吧!”
“我以为我军之秩序已经甚好了!”
“岂有此理!袁公如此对待咱们,不让人心寒么!”
“尔等急什么!这肃清军中蠹虫是好事啊!”
袁燿默不作声地看着筵席上的诸帅,一时五味交杂。
“罢了,和这帮人说这些是没用的了。”
只见刘辟忽然震声打断了席间的哄闹声,然后朝袁燿举杯道:“生逢乱世之中,我等为诸侯冷眼、欺侮,唯袁公不弃我们而去,并亲手为我等洗清恶名,袁公之意我刘辟不敢不从!”
随后他还恶狠狠地盯了几个性子比较软的渠帅道:“若没有袁公,你们几个人能顶着个‘帅’字耀武扬威?”
他旁边的龚都也在这时忽然开口道:“我等生于本就是因奸臣当道、魅惑皇帝,百姓不得生存才聚义揭竿,若高堂有寿、妻子有食谁又愿意背一个反贼的罪名呢?袁公的话龚都不敢有意见。”
他二人表了态之后,帐内的反对者一下子也都不敢出声了。
可这时,面色红润的何仪忽然将手中酒盏重重一撴:“袁公子口中的‘蠹虫’,莫不是指我何某人?”
“公子先是袒护我治下贼子,又骗取我麾下部曲,肃清蠹虫是这么肃清的?那个字老子不会写,但老子也觉得不应当指的是老子!”他尽量收敛住自己的丑态,“诸位渠帅!我们奔波于诸侯之间到底为了什么?先是孙将军,后面是袁公,不过是哪里有人愿意给我们吃肉我们就去哪里罢了!刘帅,龚帅!我的确感恩袁公,可难道就要受人侮辱吗?”
“公子!若你想杀我,那你就来吧!我要的就是一个清白!”他大吼一声,打断了所有的觥筹交错之声,从帐外到帐内,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意。
何曼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而袁燿则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他是想叫动自己的部曲啊。”
袁燿不答,击掌三声。帐外顿时响起铁甲碰撞之声,霎时之间,邓当率一队弩兵掀帘而入,弩机寒光直指何仪和他身边的几个曲长。
而后刘馥于这队军士背后缓步走出,展开一卷竹简:“初平元年三月,何渠帅帐下苏军侯私贩战马予平舆豪强,得钱三千贯;四月,刘军侯克扣军粮七百石,转售葛陵张氏……”
“放屁!”那一刻何仪有些失了分寸,平常要放在百步之外的弩机居然直接对着他,有些滑稽,却又像是在示威,他仿佛是奋力一搏一样暴起掀案,酒肉倾翻一地,“是谁构陷本帅?”
“邓当,你忘了是谁提拔你的吗!把弩给我放下!袁公子,我为袁氏鞍前马后,你如今要是杀了我,该如何向袁公交代啊!”
邓当神色自若,没有理会他。
刘辟忽轻笑一声:“何帅,没人构陷你,这不过是你手下人干的好事罢了。”
帐内死寂。龚都的手按上刀柄,王勋瘫软在地,刘辟却依旧纹丝不动。
“刘辟!你他妈疯了?!”何仪目眦欲裂,“为了攀袁氏的高枝,连兄弟都卖?”
“兄弟?”刘辟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甲子年我起事时你兄弟还在给豪强做护院呢,我跟随大贤良师的时候你还在当山贼呢,谁与你是兄弟。”他猛地扯开何仪衣襟,一枚玉珏当啷坠地——正是平舆令府库的官印私刻。
“嗯?何帅说我骗取你麾下部曲?怎么你剩下这几个忠心的曲长居然有意‘栽赃’于你?”袁燿俯身拾起玉珏,似笑非笑看向平舆令:“县官,此物眼熟否?”
平舆令面如死灰,伏地颤声道:“是、是有人逼下官私刻的!他说若不应允,便屠尽平舆……”
“好个‘逼’字!好个‘有人’!好个‘屠尽’!”袁燿骤然厉喝,“邓当!将县官请去后帐,让他细细写一份供状!”
但同时,他又轻轻捏了一下平舆令的大腿,示意他不要慌乱。
弩兵当时就拖走哀嚎的王勋,袁燿转身面向龚都:“诸位,整顿军纪当从何处起?”
龚都沉默良久,当即带头抽刀斩断案角,随后众帅不论是积极的还是迟疑都在那一刻齐声道:“某愿随公子整军!”
何仪有些绝望地回过头来,他发现连自己的兄弟都已经站了起身,以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是在劝自己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要是袁公子心情好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他心中一震,虽然早已知晓自己不得人心,但没想到居然不得人心到了这个地步,而他帐外的那些个“股肱”估计也已被挟持,无力来救他。
就是想火并都火并不了啊!他只有被火并的命啊!
“何帅,当断则断,肃清军纪若从你军开始,说不定公子还能饶你治下不力之罪。”
何仪无法打消心中愤意,他继续纠缠道:“如此就地正法,恐我军中之人不服。”
刘辟冷冷一笑,然后向袁燿深施一礼:“公子,何帅说得不错,如此贸然行事,的确会使人不服,有恐兵变。不如由我与龚帅共分何帅之部曲,好好替他管教一番。”
“刘辟,你他妈在说什么!”何仪当场要动手却碍于弩机锋芒又立刻收住了握紧的拳头,“原来你们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夺我部曲!”
“好了何帅!大家都是聪明人,你怎么说也是个一方‘诸侯’了,何必把局面闹得如此难堪呢?我已在寿县为您二位兄弟安排了一处宅子,好好养老去吧。”袁燿笑着看向何仪,然后命刘辟将佩刀交给他。
随后他又看向何仪那两个瑟瑟发抖的曲长,开口对何仪说道:“何帅,给你的弟兄一个体面吧。”
近乎绝望的局势似乎在告诉何仪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诸位,何仪在寿县等你们。”仿佛过了半晌,他忽然冷笑起来,并用佩刀了结了自己两个麾下曲长的性命,作为“替罪羊”而言他们的确可怜,但作为最重要的帮凶能有今日他们也早就有预料了。
最后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醉意彻底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