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孽种(5K大章)

酉时五刻火云州万里酒楼

广迎万里客,柳下好乘荫

一对相当通俗的迎客对联贴在这火云州辖域内最大的酒楼门前,它是火云州内唯一一家彻夜达旦,一年到头从不歇业的酒楼。

老实说各大酒楼的迎客对联都是找专人书写,唯独这家万里酒楼的对联上面写的字歪歪扭扭,连同那直白的内容一起凸显了下笔者不高的文化水平。

然而整个火云州没人胆敢笑话这简单直白的对子,谁都知道后半句“柳下好成荫”的含金量。

酒楼的幕后老板是柳家,提联的人是赤山伯,柳钢岳。

熠国最年轻的国爵,也是最年轻的金丹中期修士。

于修士而言,金丹修为是一流强者的敲门砖,但于熠国的国爵之位而言,金丹中期则有些不太够看。

然而如今,赤山伯却是熠国内唯一一个拥有私自开府募兵,招纳食客和幕臣的国爵。

可以说除了没有封地之外,赤山伯的待遇在熠国的臣子之中是独一份的。

这份殊荣诚然离不开十五年前在太子叛乱中赤山伯屡建奇功,五次救下熠皇性命,稳稳守住江山基盘。另一方面,也归功于赤山伯赖以建下战功的另一大原因——他的那些朋友们。

赤山伯的修为不济,却为人豪爽仗义,喜好结交朋友。在被封国爵之前,此人在江湖上已广有善名,号称江湖上最爱管闲事的人。

黑白两道都有他的朋友,各大修仙门派也都愿意卖他个面子,人缘好,有事真上,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吝惜钱财性命。

如此种种,没能死在行侠仗义的路上的柳钢岳成了当今陛下眼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在封了国爵之后,柳钢岳在老家火云州建了这座酒楼,广纳天下志同道合之辈。

来这里吃饭的基本都是修士,江湖上的种种传闻也会汇聚在这消息云集之处。虽在当了国爵之后,柳钢岳留连朝中,少有机会来到这里,但每次得假返乡,他总要在这酒楼和朋友们酣畅痛饮一顿。

在这个时代,柳钢岳的传奇经历是不少踏上修行之路的修士们所憧憬向往的对象。

毕竟修仙的终极目标——化身登仙之事已经许久没人看到,但柳钢岳这般潇洒快意的人生确实真真切切的发生在眼下的。

如今,赤山伯女儿大婚,万里酒楼张灯结彩,大红的毯子铺在门口,数盏红灯笼将酒楼映照的火烧一般的红,入眼的门窗、门梁、大门,处处贴着喜字。就连站在门口迎客的伙计都穿着一身大红的锦装。

与其说喜庆,倒不如说在这大半夜打扮成这样,有些让人骨头发毛了。

罗芝不自在的看着眼前的酒楼,嘿地笑了一声:“在这里吃谢客宴?别说,你若在这里大声呼救,倒还当真有人会一拥而上把我这小小的结丹修士摁死。”

“错了,罗先生。”

柳啼莺声若寒霜,面色低沉:“偏是在这里,我就是当堂被人剜心剖腹,也不会有人理睬我。”

说罢,柳啼莺走到了站在门口的店小二跟前,抬手亮出了手里的银票。

“一间包厢,二楼,我和身后的这位先生。”

“得嘞!客官里边请!”

店小二笑逐颜开,却没认出来眼前之人是东家的二小姐,只当做寻常客人将两人往酒楼里头领。

如今的时间点正是食客们酒过三巡酩酊大醉,谈天说地的时候。

大堂内有戏子在拉着弦乐唱着曲儿,大桌小桌都杯盘狼藉,没来得及收拾。一股浓郁的酒味儿从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里散出来,酒水浸泡着满地的花生皮,这“江湖豪侠”的邋遢劲儿倒是让一楼原本富丽堂皇的装修显得更接地气了一点。

万里酒楼共有三层,大堂做的是一般修士和散修等江湖客的生意,菜品便宜量大,味道扎实,人气不低。

二层则是要多花些银两上楼,有几间半开放包厢,不过说是包间,更像是用藤木割断出来的独坐,能从中间的镂空看到下方的戏台。菜单上能点些花样更多更精致,价格也更高的食物,在整个儿酒楼里算是性价比最低的一层。

“客人今儿个运气不错,二楼清净,没旁人打扰,能选上咱这儿最好的包间,您看来点什么?”

店小二的嘴皮子利索,把没人愿来的二楼夸了个清净出来。这包间座顶上是一站海晶石灯,下方是红木的圆桌,围着四张藤椅。

柳啼莺自然地坐在主座上,接过来了店小二递过来的竹简食谱,坐在那儿仔细看着——从她那仔细样来看,她这也是头一次来到这自家的产业里头吃饭。

罗芝坐在柳啼莺对面,要了壶茶水,店小二端上茶水的同时,也捎了一盘糖果子来,说是大小姐大婚,免费奉送一份喜糖,让两人沾沾喜气。

柳啼莺瞥了一眼喜糖,蓦然眼中一狠,将手中竹简丢到了店小二的身上:“我给你的银票够不够把五十两银子以上的菜都点一遍?”

小二接住竹简,为难地苦笑:“这……够,只是二位……怕是吃不完这许多……别花了冤枉钱。”

“你只管上,管我吃的够不够做什么!”

柳啼莺喊了一嗓子,店小二估计也见过不少这种硬来店里打肿脸充胖子的,嘿嘿讪笑一声,心里面暗骂了一句土货,随后拱了拱手,转身下楼。

罗芝心平气和地为做东的柳啼莺倒了杯热茶:“干嘛那么大火气。”

“滚。”

柳啼莺一巴掌甩开罗芝的手,冷冷说道:“罗先生递的水,喝一杯就足够了。”

“有道理。”

罗芝笑呵呵地依靠在藤椅上,端起茶杯,正要抿下一口,柳啼莺却又起身探出手,从罗芝手里硬把茶杯抢过来,一饮而尽。而后得以的恶笑着,狠狠瞪着罗芝:“反正已经喝过一次了,既然是属下敬我的茶,我该是喝完的。”

罗芝看着不知道为何一脸像是赢了什么一样的柳啼莺,忍俊不禁地拆台道:“实话呢?……那块盐巴很咸吧?”

“区区盐巴而已,比砂子、石子、炮仗屑要好得多。”

柳啼莺张开嘴,抬起了舌头,向罗芝展示了她舌下的一块溃肉,那光景看着便让人觉得生痛。

见罗芝皱起眉头,柳啼莺癫癫地笑了起来,抬手一推桌子,得意地说道:“我吃的饭总是让人加了料的,若不是我曾杀过一个做过了火的厨子。否则他们怕不是连更脏的东西都要往里面放。”

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冷森森的,灯光摇曳,照映着柳啼莺的脸,显出一层晶莹莹的光——那是她额上的冷汗。

也是,嘴里有那么大的溃烂,方才生吞一块盐巴,那疼痛够比得上上刑了。

“怪事,你好歹是柳家的二小姐,又不是私生子。是柳钢岳堂堂正正和二妻生的孩子,怎得下人待你如此刻薄?”

罗芝终于问出了他好奇的事情——到这份儿上,也不用在乎原本的“罗芝”是否会理会这些事了。

柳啼莺吃吃一笑,攥紧了手里的茶杯:“我活该啊?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谋杀亲姐,倒反人伦,舞弄毒术的恶女。这种人毒死只能算便宜的,她该当让人摁进粪坑,活活溺死才是。”

这点这也很奇怪。

罗芝纳闷地用手敲打着桌子。

按照原本的剧情,柳啼莺确实打算对姐姐不利,但那是吃了蛊情丹,引爆了从小对姐姐的嫉妒所导致的。其本人并算不上心狠歹毒之辈,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单纯才会被人欺骗。

毕竟是柳钢岳那个5.0版本大男主教养出来的孩子,与其说是作恶,倒不如说是教人哄骗了而已。

至于家丁如此苛责这一点,并不在当初剧本里头——她本来就是个小配角,用来制造矛盾点的,哪儿用得着给设计的如此细致。

“喏。”

罗芝摸了摸身上,从腰间解下来一块玉佩,丢到了柳啼莺跟前:“戴在身上,吃完饭还我。”

柳啼莺狐疑地打量着这枚在夜晚亮着荧绿光芒的玉佩,攥在手里,抬眼看着罗芝,笑了一声:“怎么?这是何意?”

“让你最后一顿断头饭吃痛快点而已。”

“……多事。”

柳啼莺拿过玉佩托在右手掌心,眼睑微微垂下,用左手的食指轻轻抚弄着上面的纹理,眼中微微流露了些许复杂的情绪:“穿金戴银,缀珠配玉……是啊,柳家的二小姐,合该如此……”

“金银珠宝我可没有,就这一枚玉佩也是借你的,得还。”

“嘿,罗先生当真吝啬。念你人情,我收下了。”

柳啼莺将玉佩别在腰上,上下瞧着罗芝,目光又集中在罗芝腰上的褡裢:“这是罗先生的储物袋?倒是新奇,以前怎么不曾见你带过?”

“罗某准备弄死你就跑路,自然要带上随身的家伙。”

“有道理。”

说话之间,店小二端上来了几盘花刀切的开胃凉菜和一坛子酒,柳啼莺端起酒坛子,为罗芝和自己前后倒了一杯。佩玉之后她脸色好了些许,看着也精神了许多。

“来,干一杯。主家给你送行。”

柳啼莺拿起酒来,全然不在乎嘴里的溃疮,和罗芝举杯相碰之后,二人各自喝下了杯中酒水。

放下杯子后,柳啼莺拿起筷子,架起一片切好的黄瓜正要送入口中,忽然一愣,手哆嗦了一下,筷子也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唔?”

“怎么了?”

她的表情骤变,惊讶,疑惑,柳啼莺捂着自己的嘴巴,看了一眼一旁的酒坛子,又倒了满满一杯,张口饮下,如此反复两次,辛辣的酒水呛的她扶着桌子不住地咳嗽,狼狈不堪的起身,脸上已经因上了酒劲儿而染出红晕。

“……为何……不痛了??”

“别光喝酒啊,吃饭,吃——”

罗芝话音未落,柳啼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桌上的凉拌黄瓜塞进了嘴里,发狠地用力咀嚼一番。

店小二又端上了一盘炸肉,见柳啼莺如此没有吃相,狼吞虎咽地吃着区区一盘凉菜,放下菜品转身离开时,轻蔑之色已经浮在脸上。

可柳啼莺不在乎,她不管形象,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着,只是不停地伸手抓着盘子里的东西,像是几百年没吃过好东西一样地往嘴里塞。

狼吞虎咽的样子和她身上的华衣格格不入,反倒像是个流民饿丐。塞到嘴里满了,咀嚼不及,她也两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嘴里的东西满出来。

罗芝知道自己是吃不上了,叹息一声放下筷子,抓了把柳啼莺唯独没动过的糖果子捏在手里吃。目光向下眺望着一楼,正打算听会儿戏,却听到了楼下那几桌喝大了的江湖汉子扯高了声音。

“要说咱们柳家的大小姐出嫁,这是何等的风光,诶,整个熠国能得陛下指婚的也就咱们赤山伯的千金了吧!”

“是啊,鸣燕小姐这般天才人物,年纪轻轻就凝元中期,将来突破金丹,修为超过赤山伯也并非遥遥无期。”

“错啦,鸣燕小姐那般姿色,嫁到了白家,怕不是明年就要抱上大胖小子啦!”

楼下传来了一阵没品的哄笑声,这些江湖人士说话粗糙,倒也听得出他们与有荣焉的祝福。

可旋即不知道谁提了一声。

“唉,只可惜虎父犬女,那老二却……啧啧。”

“提那个晦气东西做什么,钢岳老爷这会儿正高兴着呢,还顾不上搭理那个。”

晦气东西?

有意思。

在柳家的产业里头,大声说这柳家二小姐的坏话。

这些江湖客来到这里自然都是奔着柳钢岳的名头来的,敢在大堂说这番话,可见柳啼莺的名声不仅仅是烂在了自家。

罗芝起身,走到围栏跟前,让自己听的更真切些。

只见一个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的大汉破口大骂:“那畜生真是白眼狼,柳家光明磊落,名声却都坏在了这娘儿俩身上了!”

“唉,如今凭着赤山伯的功劳,若不是当年那二房的王氏作孽,只怕赤山伯不该仅仅封个国爵,连兵权都不掌。”

“要我说,王氏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

“妇人之见?呵,我看是那窑姐改不过来毛病!半点不念恩情,家国危难之际,带着自个儿生的孽畜跑去勾搭太子旧党,这个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骚东西,污了咱家柳大爷的名声!”

“好了好了兄弟,你喝多了。当年之事莫要再提。”

“放屁!这才几口马尿,在座的谁不惋惜,柳大爷一世英名,坏在了一个窑姐身上!要我说柳大爷还是忒仗义了,那等母女的死了就死了,不惜的向陛下请罪求情,到底还是接回来了这个孽种。”

“嘿,结果怎样,娘是娼,女自当也是个心肠歹毒的!若是洗心革面也就罢了,家族大比中还给亲姐下毒,好悬害死了柳家的一个好苗子!”

“柳大爷也是无奈,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好在鸣燕小姐争气,陛下也对她极为看重,料想再过几年,柳家又要多一位新的传奇人物了。”

“拉倒吧,白州家的小子也是个……罢了罢了,喝酒,喝酒!”

几名江湖客止住了议论,罗芝微微皱眉,恰逢店小二又端了一盘子菜上来,看到罗芝听得出神,笑呵呵地拱手道:“客人,您可是嫌吵?”

“没有,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这儿好歹是柳家的产业……这些人这么大声议论柳家的家事,不怕柳大爷生气?”

店小二露出为难的表情,悻悻地扫了一眼一楼的客人们,陪笑道:“这些客人江湖气重,柳大爷不和他们计较。更何况骂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柳大爷巴不得自己没生过那小孽畜呢。”

“唉……好赖积点口德嘛,本来就是想趁着大小姐大婚来这儿沾沾喜气,这么一吵教人心情不好的。”

罗芝从随身褡裢里取出来了一两银子,放在了店小二手里:“这盘子菜我替你端上去,劳驾让楼下消停点。”

店小二接过银子,喜笑颜开地拱了拱手,将菜递给了罗芝,转身下了楼。

罗芝回身正要把菜放在桌上,却见半晌没有动静的柳啼莺呆呆的坐在位置上。

她嘴里还满是没吃完的东西——活像是被人硬塞进去的一样,木然地咀嚼,吞咽。

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盘子,眼眶通红,手指不自觉的抓着自己的脸,指甲上全是血——而自她耳边到脸颊上,左右各有三道长长的血印子。

看得出来,想堵耳朵,没堵住。

罗芝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抬眼瞥了一眼柳啼莺,待其吞下了口中的东西后,柳啼莺低下头,忽然用力地一头撞在了柳木的桌子上,那结结实实的闷响听的教人头皮发痛。

她的肩头不停地耸动,哽咽的声音,低吼的声音。

最后全都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