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教九流(十一)

《补充节-梦境的囚徒(下),无前因后果衔接》

所有路人都认为这是一对情侣。

难得的春光明媚的日子,菁大校园各个角落都有情侣,但是这一对绝对是比较亮眼的组合。戚雅暮跟着杨菲菲学的化妆技术愈发出神入化,英伦风格的早春穿搭配着故作自信的仪态步伐,就像个获了无数奖即将保研去顶级名校的学姐。白杭穿着有点嘻哈风的套装,后背印了一大片意义不明的印花,白皙而瘦瘦高高的,缓步伴在学姐身侧。他们就像一对已经磨合了很久的老夫老妻,相敬如宾,举手投足间都是配合了千百遍的默契。

离开了花海和球场,校园里的人稀稀落落起来,戚雅暮也更加放开了一些,挺直了腰杆,好奇地四下望着。她的大脑就像一部手账,框出了许许多多小格子分门别类存放着待办的事务,需要干什么的时候就把上一个窗口关闭,然后放大下一个选区。现在她要好好享受属于“法律系本科生戚雅暮”的大学生活了,所以她新奇地打量着每一寸土地,把疑问通通堆到上一页的小格子里。

菁大种了很多花草树木,她掏出手机一个一个识别,认识了碧桃、山茶、珊瑚树、泽漆、继柴等一大堆常见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她还捡了两朵掉了但完整的樱花别在自己的唐老鸭挎包上。

她沿着湖走啊走,湖边长廊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坐着享受午后阳光的学生。他们或者捧着书在读,捧着平板在看,或者和同伴谈笑着说起天南海北。湖面上飘着几只鸭子,还有一只大白鹅,戚雅暮一直觉得鹅很搞笑,她之前去菁台动物园看鹅,一大群不可一世的鹅大爷在水面上悠游自在地巡视,突然雄赳赳气昂昂开嗓,噪音大到她捂着耳朵只想逃离。

湖边的草坪也坐着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他们在玩狼人杀或者大富翁或者只是单纯的打牌。几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会偶尔抬头朝这边看两眼,看过来的时候戚雅暮像个模特一样用手捂着自己差点起飞的帽子。她的七分袖松松垮垮耷拉到上臂,露出纤细修长的小臂和令人羡艳的细手腕,白得吓人。

而白杭始终隔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跟在她身后。那些个八卦的学生开始按捺不住起来,和小圈里认真玩游戏的其他人交头接耳,顺便用目光示意大家看过来。再看过来的时候二人已经从桥上走下去了,留下的背影仿佛都是郎才女貌的模样。

“真好啊。”那个人淡淡地念了一句。

现在他们来到了校内的小山。菁芜山很矮,大概就是两三层楼的高度,林木茂盛,曲径通幽,还有一片竹林。二人拾级而上,到了山顶豁然开朗,目力所及的草坪上人山人海,数以百计的学生仿佛诸侯割据一般盘踞着一小块地盘说笑玩闹,如茵的绿草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野餐垫,披萨的香气自觉地钻进戚雅暮的鼻孔。

仿佛进入了桃花源,一小簇一小簇的学生就是仙境里的人家,他们在一起构筑了大学生活该有的模样。

“我们也来野餐吧。”白杭跃跃欲试地提议。

“毕竟我也没上过大学。”他补充了一句。

“你能变出什么吃的?”戚雅暮也跟着高兴起来。现在她的感性压倒了理智,午后三点,在热情洋溢的草地上野营,真是个她梦想中的场景。

野营在任何一个公园都可以,但是这里是菁大。

而且还是和白杭。

“倒是可以把菁台海景花园的菜端过来,但是你觉不觉得会有些突兀……”白杭难得像个学生一样挠了挠头。他永远一副了然于心的先知做派,现在居然也知道为难。

“确实会很突兀。”海景花园是菁台最顶级的餐馆之一,往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从来也不是戚雅暮敢用她那贫瘠的脑子幻想的场所。菜品倘若出现在校内野餐的桌布上,被识货的人认出来,牛皮可就吹大了。

“后街有什么吃的吗,我想吃披萨。一定要水果披萨。”戚雅暮吩咐到。

“异端。”白杭厌弃地撇了撇嘴。

“你个老古董懂什么异端。”

于是白杭把从灌木底下拖出来的野餐布展开,一盒热气腾腾的披萨就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了这里。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压缩手套,又搞了条简易餐巾出来。

“你好像哆啦A梦的口袋。”戚雅暮一语中的点评。

“那你是什么?”

“大…”戚雅暮刚要说大雄,忽然觉得不太对。哆啦A梦对好多小猫都一见钟情——大概是这样吧她也记不清了——所以她应该是其中一只小猫,而水流笙就是最开始第一个被表白的小猫。

“猫。”

这回轮到白杭愣了。显然戚雅暮的回答不很正统。他轻笑一下,将披萨挪开,下面冒出来两块三明治。

“其实你这个比喻从最开始就不恰当。哆啦A梦是他们那群人的朋友,但我不会无条件帮你。”

“你真是不会看氛围啊……哪壶不开提哪壶。吃东西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兰亭集序》里描绘的场面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吧,有吃有喝,说着三三两两的闲话,坐在饱和度过高的草坪上抬头仰望四散飞舞的鸟。虽然很自私但戚雅暮确实希望这一刻永存下去,她手里拿着温热的菠萝披萨,白杭在跟他的秘书打电话预定今晚的酒店,他说要一间总统套房给“戚小姐”,自己则不需要睡觉。这个时候一颗羽毛球飞到了这边差点就要砸到戚雅暮头上,她下意识一缩脖子,而白杭已经精准地捏住了那颗球。两个温柔可爱的姑娘急急赶过来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白杭毫不在意地大手一挥,同时歪过一点点头问了句“你没事吧”。

她横过一眼来,慢腾腾说了句“我的反应总不至于比不上一颗古董,这不是给您留着表现空间吗”。

私心里,戚雅暮希望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如果她能预见到不久之后的那个下午,现在她或许会不顾一切也要让这一刻更加鲜活闪亮、永远留在自己的生命中镌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不要被那场来自千年前的狂风吹散剥离。

可惜她的灵觉主动封锁了来自未来的幽灵。

晚上七点。

戚雅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新月弯上枝头,她躺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山上有几顶帐篷,所以她并不显眼。

白杭不在附近。她搓搓眼睛,发现不远处的草坪上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比下午的任何一个团体都要庞大。有灯光,有音响,有吉他和某个女声的弹唱。

是一场山顶的音乐会。

她从帐篷里钻出来,跺了跺脚,穿过几个打着手电筒分享色纸和吧唧的女生,来到演唱会的外围。圈子中央的女生披散着浅褐色的长发,抱着一把木吉他,低声唱着孙燕姿的《我怀念的》,声调宛转悠扬。

这时她看见了白杭。他在自己斜前方站着,聚精会神,微微侧过来的脸上映照着流转的金光。一曲终了,女生鞠躬退下,掌声如雷,主持人忽然向这边看来。

然后白杭走了过去。

真是个热切的社会活动家。

他换了一身白衬衫,微风鼓噪起衣角和袖口,他清唱了一首英文歌,《let me down slowly》。他和斑鸠的音色有着天壤之别,但却还是挺好听。

戚雅暮怀疑自己是不是爱屋及乌,但看观众都是认可欣赏的模样,也跟着欢欣起来。

她有点摸不清自己的心。没几个人能确切了解自己的本心,但现在是她最错乱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之于白杭,以及白杭之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从曼陀兰的天降般的初遇开始,她在监控室里给白杭打下手,在列车冒险中被白杭一救再救,在电视塔塔顶看到白杭低头拉起那个妖艳却清丽的女人,在看着阮凝从高空直直坠落的时候被白杭捂住了双眼。从始至终她只当白杭是个来做什么交易的魔鬼,在他揭开真面目之前就像个亚撒西过头的世界级的好哥哥,或者没有代沟的老师,戚雅暮自觉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哪怕两人之间没有认知上的隔阂,情感上也隔着天涯海角。她就像一个npc,白杭是玩家,主线是水流笙和独属于他的千年恩怨。在这个时间节点玩家需要处理戚雅暮这条支线,等支线打通了玩家还是要回去杀他的怪救他的人。

所以从始至终,哪怕直到这场横看竖看都像约会的约会,戚雅暮都觉得自己只是在按照游戏的规则走。npc没有选择权的对吧,只有白杭可以自由选择他的结局。她敢口无遮拦说些烂话,也是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在帮白杭完成任务一样。任务的结局是什么她不关心,在超自然力量面前她想要反抗也没有意义,况且和白杭相处也挺舒服的,她喜欢可以互损的玩伴,在她走到终点之前,这样的局面没什么不好。

可是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习惯于自我欺骗的人。她知道正常的生活远比复仇重要,于是她压下自己的愤怒与对父亲的思念,活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过分冷血无情,可是这种性格会最大程度减少引火上身的可能性。藏匿本心、套上保护壳已经内化为了某种自我规训,她可以适应任何突变情况。

所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又习惯性地跳进了“自笞”的窠臼中了吧。她告诉自己我只是个npc,只是个必要的棋子去帮一个无法拒绝的忙,一切尘埃落定后如果自己还活着势必会和那个神秘的世界断了联系,没有灵觉,没有白杭,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但实际上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白杭。就算这是他的人格的一个侧面,白杭表演出来的白杭也没有任何会让戚雅暮讨厌的地方,他很好看,无所不能,虽然嘴巴欠了点但是十分细心体贴,就像个超人,或者没有很多毛病的霸总。戚雅暮没有任何理由只拿他当路人。

她很清楚现在看着在人群中央低低唱歌的白杭时,自己非常想冲上去紧紧拥抱他,然后告诉所有人这是她的男朋友。然后她会抢过话筒大唱《唐老鸭之歌》,白杭无奈地守在一边,观众起哄似的大笑。她很讨厌受人关注,但是倘若白杭在身边,她会觉得一切注目都是嘉奖。

她很清楚白杭接近自己只是为了利用她。他也从未掩饰这一点。水流笙看向他的眼神才是真正看向爱人的目光,而白杭看着戚雅暮的时候就像在看毛头小孩。他始终只是在帮无法移动的水流笙做事,他在认真经营自己那段维系了千年的真挚感情,对戚雅暮的无微不至或许只是为了控制住她、防止自己突然变卦然后不再配合他的任务。这么看白杭还是做了个错误的判断,自己不是恋爱脑的女孩,不可能因为爱上了白杭就对他的一切要求言听计从。

而白杭哪怕要一人分饰两角也要拉拢、牵制自己——戚雅暮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说明自己对他们十分重要,同时那个目标也异常危险自己很可能拒绝。自己会死吗?虽然嘴上说着不怕死但肯定不会真的就那么英勇就义了。如果白杭百依百顺——姑且称作百依百顺吧——的表演值得自己一条命,那她觉得还应该加一条以身相许。

开玩笑的,她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装出来的男人送死。

现在她明晰了自己的内心。表面上装作的无所谓、使劲摆烂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其实是在掩饰自己心底最真切的欢喜与最真切的恐惧。她喜欢白杭,但她害怕白杭利用自己去送死。

“人类真是复杂啊……”她在心里自嘲地笑笑。

又是一场掌声,白杭鞠躬走了下来。他早就发现戚雅暮耷拉着脑袋站在这里,于是径直走了过来。他又吸引了一大片目光,连带戚雅暮也成了焦点,但她累了倦了,妆也花了,她只想找个地方再大吃一顿,然后睡一个天昏地暗的觉。

“困了?”

“嗯。”

“我们去天文台吧,看星星。”

戚雅暮习惯性地白了他一眼。但倦意压倒一切,她低下头去,有些丧气。

她径直走到帐篷那里。周围没有人看他们了,白杭突然兀自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不是有病。”她差点说出这句话。

下一秒,一千米的冬夹山,漫天繁星跌进她的眼底的时候,她真希望这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逃不过的命运”“目的不明的接近”等该死的标签的、水到渠成的约会。

看星星是她的老本行。由于她每天睡前都会看一遍星图确保自己还记得,所以她职业病似的抬头仰望,只两眼便锁定了夏季大三角。

就像一场梦一样。

现在,月光下,她看清了白杭的脸,甚至触手可及。分明的棱角与淡漠的神情,他异乎寻常的安静而肃穆,安静得不像是那个陪她玩了大半天的无微不至男友力爆棚同时又喜欢顶嘴暗戳戳耍小心思的学生,却仿佛一尊在山间矗立了很久很久的雕像,恍若神明。

他伪装得太好了,在背负着使命而来的千年前的骑士与现役大学生的身份之间转换自如,他想要让戚雅暮看到的人格已经抓住了她的心,而真正的白杭,灵魂却在某个宗祠朝拜。

就像一场梦一样。

“你为什么要和我装成情侣?”

夜幕下的星光,她低声问道。

“我可没请你爱上我,除非我真的那么有魅力。”

他的严肃转瞬即逝,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郎当样。

“我可能是傻子,但你绝对不是。让我乖乖听你的,对你有好处。”

“能猜到这一层,不就说明你不傻了么。”他倒是没有否认。

“我这枚棋子对你有什么用?”

“有很大的用处。但至少今天,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你开心。”

他轻轻拍了拍戚雅暮的肩膀。“秘书订了总统套房,去休息吧。或者你在这里等着,一会会有流星雨。”

这时戚雅暮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裹了件羽绒服。山顶的寒风肆意吹着,她有些恍然。

(未完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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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节-梦境的旅人,无前因后果衔接》

“不过你想啊,世界那么大,人一辈子能遇见的相交相知的,不过寥寥几人。促成每一次遇见的是缘分,但是你我不一样。”

“什么?”

“我是个活了一千年的怪物,你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学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缘分,本不应产生任何交集。但是我们还是相遇了,并且合作了这么久。”

白杭缓缓抬头。“促成你我的,是命运。”

“命运…是什么?”

白杭不再说话了。忽然间,戚雅暮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她忽然全都明白了,明白了所有相遇所有巧合所有离奇的合理的插曲的一切的源头——

命运,是水流笙。

所有的线索全都串了起来。不知道多少年前,兴许她还在杨菲菲肚子里的时候,水流笙选中了这个女孩作为接下来的棋子。接下来的一切是命运的安排,也就是水流笙的舞台剧。她编写了剧本,雇佣了白杭这一专业演员,来搭档戚雅暮演了一出又一出戏,不是因为她逃不掉既定的命运,只是因为水流笙开心。

很久以前白杭说命运这东西很玄乎,有人逃得掉有人注定被困住,他说戚雅暮就是那个囚徒。后来戚雅暮几次差点沉睡在白杭构筑的温柔乡里,但是她那始终未曾再出现的父亲就像是一道符咒,总在她的小舟即将跌入地狱的业火中时把她推回岸边。后来她终于有了直面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她抛弃了理性,抛弃了正常的生活,彻底成为了千年之约的一节。她曾激动地拨通那个空号,她在一堆砖瓦中说着她会成功,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会勇往直前。

现在她明白了,她的顿悟是“命运”精心策划的一场演出,观众在几十米深的地下无声地鼓掌。她差点将灵魂献祭给敬业的魔鬼演员就像是一段花絮,是导演低唱浅斟时不可多得的佐料。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她忽然想到那个唯一一次动了真情的夜晚,在菁大校园里看着他微微笑着的时候,在一千米的山顶被白杭从背后抱住的时候,她真想一头撞死在那场醉人的春风里。在那里,寒风亦作春风。

“我会死吗?”

“死亡并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他轻轻拍着戚雅暮的肩膀,“遗忘才是。”

“你将代替水流笙活下去。你将获得永生。”

这个黄昏,天边有好看的晚霞。

真是优雅的暮色。

她是梦境的囚徒,他是梦境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