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教九流(十)

《补充节-梦境的囚徒(上),无前因后果衔接》

“我妈说我是个很没有生活感的人。”

“什么是生活感?”

白杭居然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她说我像个机器人,永远在完成任务。妈妈喜欢化妆,因为她希望变美,我也东施效颦学着化妆,但这只是那个时候的我给自己定下了这么个目标,强制自己去这样做罢了,我本来也不喜欢,也不是为了让别人喜欢。我总是在逼自己去找事情做,而不是因为喜欢什么而去做。”

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呢?戚雅暮伸手拢拢头发,茫然地想着。她可能喜欢写日记,喜欢画画,喜欢做手工,但是她好像也没有从中获得什么获得感。是因为没有被别人认可吗?可是她同时又讨厌做饭,讨厌一切球类运动,如果她的快乐是建立在获得认可的前提下,她大可去学着做一顿美味佳肴,或者去球场上打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喜欢”与“快乐”,在她这里似乎很难划一个等号。症结在哪里呢?

“你向往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白杭突然问道。他停在东三教学楼的树荫下,微微低着头去看她。这一幕倘若被其他人看去那是个不得了的师生恋绯闻,但是现在是正午一点,一小时后便是紧张的下午课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空荡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继续混日子咯,白天上上课,晚上在食堂待到很晚,吃很多东西。”

“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忽然兴致高昂起来。戚雅暮被吓了一跳。这个老妖像个狐狸精,平时懒散得很,心思却又无比缜密灵动,不一定会突然蹦出什么奇思妙想。她花了一段时间适应这个家伙跳脱的思维和说干就干的行事风格,但是在正常的教学工作日突然提出带自己去大学看看,这还是超出了戚雅暮的认知范围。

“去…哪?”

“隔壁的菁台大学。”

说是隔壁,其实是在隔壁绛雪市的隔壁,兰玉市,远离菁台区的郊外,坐地铁要两个来小时。菁台大学是所重本,也是戚雅暮绝不敢痴心妄想的大学,而现在白杭说要带她去那样一座高等学府看风景,如同老友聚会般稀松平常。

“你就算把你的脑子分我一亿分之一,我也考不上的,别磕碜人了。”

“了解,我就是想带你去看看。”

白杭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偶尔喜欢埋汰人的嘴。

“水流笙安排的?”戚雅暮不甘示弱。她在上海见过那个神秘的女人一面,血红而妖冶的花盛开在几十米深的地下,那里的一切都是史前绮丽而疯狂的神话的注脚。但她不怕水流笙,尽管她对那个未卜的前途命运抱有的恐慌远大于期待,但她提不起劲来,一回到现实枯燥无味的生活,那些乱人乱事也随着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抹除掉了。她本具有极强的危机感,可是一股甚至比本能还要强大的钝感总是保护着她的思绪,让她还可以悠闲享受着日常的生活。

“握着我的手。”他轻声说道,递过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你好像个没有边界感的海王。”戚雅暮撇撇嘴。白杭很少主动提及水流笙,她没指望他回答,况且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含金量。

“我要真想和你多待一会,我就会屈尊陪你去做一趟长达两个小时的地铁。”

“你难道没有专人司机?蚂蚁混了一千年也成精了,你却连个司机都没有。”

白杭忽然愣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温漫在戚雅暮面前始终是那个温婉可人的邻家姐姐。他没有答话,戚雅暮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又是如坠深渊的感觉,仿佛梦里一脚踏空然后猛然惊醒,日光晃得刺眼,戚雅暮一个趔趄差点平地摔在马路牙子上。白杭紧紧拉住了她。他看着一副随时要散架了的病秧子模样,手却准而有力,瞬移时的短暂眩晕随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而缓解。

“谢谢。”

“大恩不必言谢。”

这个家伙混熟了是真的嘴欠。戚雅暮只觉得有点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再理他,抬眼打量起眼前近在咫尺的校园。她穿着一双走起路来邦邦响的小皮鞋,一条齐膝的咖色格子裙,上身是同一色系的松松垮垮的衬衣,头发简单地束着,戴着一顶大到夸张的遮阳帽。草长莺飞四月天,清明刚过,她和白杭一高一矮站在路边,好奇而充满敬畏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别发呆,走了。难得你没穿高中校服,可以混进去。拿出大学生的气势来。”

于是拿出了大学生气势的戚雅暮跟着他昂首挺胸走进了菁台大学。她不知道白杭去哪儿都是这副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包括之前带着温漫大摇大摆晃进了她的中学。

“这才是大学生的样子。人要有冲劲和干劲,对吧。”

“这算哪门子冲劲?”

“我给这次行动起名为‘一日大学生’计划,你需要扮演一天大学生,我会给你安排好大学生的日程。”

“你这是瞅准我考不上大学了是吧。”戚雅暮翻了个白眼。

“不不不,这是激励,万一你回去就充满干劲了呢?”白杭一脸找揍的笑容。戚雅暮很好奇他是怎么和水流笙相处了一千年的,水流笙那么一个古板严肃的女人,可能连白话都不会说,但这个男的游戏人间好不自在的模样,还会讪笑。

“喂,你之前是不是有过好几段情史。”

一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然后豁然开朗,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在眼前徐徐展开。戚雅暮问完这句就不想听他回答了,反正她也不是真心想知道,就是看他嘴欠不顺眼一定要回敬几句,现在唯恐白杭闭不上嘴,打扰她沉浸在金黄花海中的雅兴。

白杭也果然没有回答。他对自己的历史总是讳莫如深。现在他突然凭空掏出了一台佳能80d,向前走两步,招呼戚雅暮过去。

“干嘛?”

“我是摄影师,你是模特,你找我约拍。摆个pose。”

戚雅暮的眉毛皱成了表情包。这时她发现花海中零散着几个二人组,女生普遍化着春日游园妆,穿着制服或者仙女裙,她们的搭档普遍带着棒球帽架着相机,正在煞有介事指挥着模特们或蹲或站,在蜂蝶环绕的花朵旁微微一笑,露出精致的侧脸。

“计划第一站,越狱,成功。现在开始第二站,摄影。”白杭像个老成的摄影师,让她在几株黄白交杂的小花边蹲下,微微颔首,像是在品鉴花瓣的肌理。

“越狱原来还可以指反向越狱。这个花什么味道也没有。”

咔嚓几张之后路人多了起来。几个小姐姐小心翼翼穿过戚雅暮背后的小路,她揉揉笑僵了的脸,开始不自在起来。备受瞩目的待遇让她想起梦开始的地方,曼陀兰酒吧里的她对于任何关注都无福消受。

“太社死了,快走快走。”

“那你给我拍两张。”

“你觉得我会用相机吗?还是这种一看就很贵的家伙。”

“快门在这,iso是感光度,这个数值越大是慢快门,长曝光,越小是……”

戚雅暮一把夺过来,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白杭猛按快门。千年老妖却反应极为迅速,瞬间摆好了温文尔雅的人畜无害的微笑,像个绅士般彬彬有礼。

“过曝了……”他一脸遗憾地评价道。

“有本事自拍。”戚雅暮不甘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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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两个区之外的菁台六中准时敲起上课铃声。教室里塞满了求知若渴的学生,却空着两个醒目的位置,一个桌面干干净净仿佛主人不曾来过,阮默休学了;一个桌面乱的仿佛战场,桌洞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零食。

“我妈说你是我命里的贵人。”戚雅暮挂掉妈妈的电话,她叒请了假,而妈妈对于业已高二的女儿的学业展现出了所有老师都无法理解的宽容。她从花海小径中蹦跳着越过一阶一阶石板砖。“也许是我祖上积了一千年的德,才换来一个妖怪来找我。”

这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好像阮氏家族的悲剧就是来自千年前祖上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抿了抿嘴,偷偷去看白杭。

“你就不能换个称呼,妖怪这个词真的不是人身攻击吗?”

她轻轻喘了口气。他倒是真的不在意这些细节。虽然他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但是大概是与利益无关,或者是漫长的人生消磨了他的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感反应,一句略微有点不妥的话甚至不配被他细想。

“那你是什么,妖精?”

戚雅暮的注意力被旁边的球场吸引了过去。偌大的球场上挤满了人,跑跳的人影交杂,看台上的男生女生们或是叫着或是录像或是安静注目然后鼓掌。

“我是骑士。”

他忽然蹦出了这个词。戚雅暮对中世纪的欧洲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个词瞬间将她分出去的心神引了回来。骑士,真是个充满了可艺术加工空间的职业,可是这个上溯到宋朝年间的小孩算哪门子骑士,难不成他还出过国去西行?

白杭不再解释了,径直向篮球场走去。他总是这样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却不加解释,让戚雅暮一个人去咀嚼推测个中意味。她最讨厌谜语人,也是因此戚雅暮始终觉得白杭只是奉命来陪她玩的陪聊或者假男友,他的真实心意只有那个女人知道,他和戚雅暮说话的时候更多像个童心未泯的老头或者兄长,潜台词都是“你还小我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虽然戚雅暮可以毫无防备地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但她始终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隔阂,或许是年岁的鸿沟,也或许是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与白杭这一幕后主使真正平等对话的资格。

不过她也不急不恼。她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棋子,在没有威胁到自己之前,还可以过平安喜乐的小日子。她从始至终都是这样想。

“我要打球,你去买瓶水,然后来给我录像。”

“老胳膊老腿的,悠着点。”

然后他又拿着突兀出现在手上的篮球,矮身探进球场,像个社牛一样去跟一个小队交涉。戚雅暮从自动贩卖机拿了瓶水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运球了,有模有样的,好像他曾是哪个篮球队退役下来的专业运动员。

于是她就这样坐在场边的台子上撑着下巴看着。如果是平时她是断然不会去看篮球比赛的,一来她不感兴趣,二来球场上总是有很多人,她讨厌自己孤零零坐在那里。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她有了一个可以注视着的对象,当观众齐齐惊呼、大笑又大叫的时候,她也可以略带骄傲地鼓掌。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骄傲什么。但是现在白杭走过来了,脖子上搭着变出来的毛巾,径直走过来,向戚雅暮伸手。她刚要把水递过去,白杭突然错身让开,在她身边坐下。

“真欠。”她把水扔进他怀里。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目光投射过来了,几个刚才和白杭一起打球的男生,更多的是四散在各个角落的女生们。虽然她很清楚这是虚荣心在作祟,她也知道白杭就像是个蹲点的死神和自己半毛钱“浪漫”的关系也扯不上,远在上海还有个凶巴巴的老女人盯着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但她就是莫名开心了起来,连嘴角都抽动着向上扬起。

“哪个院的?”一个挺好看的男生走过来搭讪。

“外院,法语,大三了。”

戚雅暮没喝水也差点被呛着。此人假身份信手拈来,撒谎向来潇洒自如。

“走吧,你不是还要去图书馆?”白杭忽然扭头看过来。

搭讪的男生的目光也立刻移了过来,好奇而又充满了边界感。

“嗯…啊,对。”

戚雅暮庆幸自己的粉底可以盖住脸红。她“腾”一下站起来,也不搭理白杭,径直就出了篮球场。她听见身后那群男生低低的交谈声,还有几个女孩子在白杭与自己身上跳跃的目光。

她站在附近的树荫下等着。她很少失态,从小的训练——虽然也称不上训练——和天生的敏锐让她从不会失态,就算大脑一片空白,也会在几秒后重拾理智然后凝神屏气细细分析。但是有些事容不得多想,于是她很快放弃了思考,盯着树梢看不见的蝉,听着聒噪的叫。

“这一项任务也完成了,计划的下一环节,去图书馆。”

“这程专门给您老用来活动筋骨的吧,逗我很好玩?”

“欣赏我打篮球可是千年一遇的机会,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啊。”

“你就不怕我生气?”

“你要是真的生气,也不会是刚才这个表现。”他指指球场,用两根手指扮作小人走路,走到这片树荫下。

“你好自信哦,就像个纠缠良家少女的狗皮膏药一样。”

白杭把一枚学生卡丢进她手里,上面印着戚雅暮目光呆滞的大头照,还有她的名字,和“法律系”的小字。

“我何德何能啊。”她瞬间明白这是白杭假造的学生卡,用来待会儿出入图书馆。

“学校的机器会瘫痪吗,突然出现一个没有学籍的学生?”

“我不造假。”他突然正义凛然起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张卡将在一年后发到你的手里。”

戚雅暮一愣。白杭手抱着头自顾自朝着那个巨大醒目的建筑走过去了,她忽然明白过来白杭的意思了。她忽然想起来《弹丸论破》二代,当时众人看到长大了的西园寺日寄子时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白杭兴许能预见未来,但是成为重本大学法律系的学生,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能触得到的未来。

“你不会在变着法子劝学吧。”

“奋起直追然后逆袭的例子太多了,况且你还有一年的时间,不要放弃自己。”

戚雅暮不说话了。白杭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像是蒙着一层雾。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哆啦A梦》中机器猫带着大雄去了未来,大雄看到自己娶了静香于是心满意足地回来,如果戚雅暮也高高兴兴接受自己重本大学生的身份,她现在的脚步一定轻快得像小鹿一样。但是戚雅暮绝不会得意忘形。大雄被哆啦A梦训斥过无数次“你又得意忘形了”,但是戚雅暮永远冷静地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尤其在去往上海的列车上觉醒了“灵觉”之后,她愈发明显地觉得现在与未来之间有一根时有时无的丝线,她似乎能触到当下与未来的边界,隐隐约约能勾勒出未来的轮廓,虽然总是像一段虚幻不真实的梦一样,但是戚雅暮能感觉得到,“好好读书成为黑马”绝不是她的未来图景。

她的头开始疼起来。刚才的思绪触动了她的灵觉,眼前的事物开始出现重影。她忽然觉得那根与未来相系的丝线断了,像是狂风中破烂的蛛丝,或者在高空越飘越远的风筝,她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整个校园消失,她站在一片浩渺的冰湖上,冰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看不到岸边,冷风死命地吹着,她的面前跪坐着一个红衣女人。

水流笙。

“戚雅暮?”

一声轻唤将她从环境拖入现实。她现在中暑了一般蹲在路边,白杭俯身看她,挡住了炎炎的太阳。

“真要命。”她啐了一口。

“你在灵觉里看到了什么?”

白杭什么都知道,这不稀奇。但是戚雅暮不想告诉他。水流笙为什么会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的未来,她不懂,但本能告诉她这是个危险的讯号。

捏着学生卡的手无意间抽搐一下。她盯着那张惯常的厌世脸,仿佛在看遗照一样。

“喂,我们去看湖吧。菁大有个很著名的琵琶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