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先等清明节过去了,在家待一两个月缓一缓,之后可能会去BJ吧。一直在老家也不是个事儿,你知道的。”
“知道的。我这边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再等个一周左右跟法国那边的团队对接上我就马上回江宁。”
“要不你再等等再回去?”他又紧接着说。
听得出徐度对我的不放心,但这次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对顾西南的不信任。在这件事没有彻底处理妥当之前,他都非常害怕顾西南这种核心不稳定的人会因为一时的情绪反扑而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嘴上说着顾西南不会,但又忍不住打开黑名单看了看被拦截的消息和通话,一共有二十来段小作文和近四十通打了挂挂了打的未接听来电,全部不出意料地来自顾西南。
伊能静的书里有一句曾经在网路上引起过很多共鸣的话:你只是爱我,却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顾西南与我之间的爱,是病态却热烈的。他从不会费心思考我在想些什么,我需要些什么,只单单用他认为好的爱就把我喂饱了。
可是每当他的肌肤像火一样把我吞噬的时候,我又会想:他或许是真的爱我的,只是有点过度用力。
“顾西南没来过爷爷奶奶家,我在这边躲躲也是好的,他这个人我了解,过了这个新鲜劲儿就没事了,不至于下次见面太难看。”
“那你随时跟我报备,”徐度还是不放心。
我嘴上答应了,手却一刻不停地在小视频软件上忙活。我属于一旦心里有事就一刻不能闲下来的人,换上感情博主最爱说的那个词就是内核不稳定,总是着急忙慌地想要用一些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情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和不安全感。
春季的江宁,孤独而璀璨。我立在站前广场,从这座城市的入口随着人群一起涌进来,没有人知道这是我的家。
或许可以说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初中毕业以后,我考上三百公里以外星城的重点高中,从此便开始了十余年的颠沛流离。
别的同学生活费见底,直接一个电话打回去:老爹,打钱!而我一直到高中毕业才知道我爹的经济实力,在那之前,他们的生活状况全靠我的想象,再穷也不敢在爷爷奶奶面前哭穷,甚至每一通打往深圳的电话,我都在心里默默计算好了价格。
为了节约家里的电话费,我开始自己攒硬币,这些一枚一枚的硬币,有时候是早餐里的一个包子,有时候是印着美羊羊的包书皮,有时候是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粉色橡皮擦。
每次攒够五个一角的硬币,我就用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打给爸爸妈妈。
但五角钱不足以支撑这份说不尽的爱,我只好以困了、作业没写完之类的借口匆匆挂断电话,然后一轱辘穿过长长的走廊,跑上楼。眼泪迎着风以不规则的轨迹在脸颊上流淌。
有一次我妈偷偷问奶奶:这孩子现在怎么跟我们不亲了呢?
我一天一天在反复练习着我们之间的爱,像把一片冬天的雪带去夏天一样,生怕这份爱会因为距离和时间而失温,但我做的这些努力,他们一概不知。多可笑。
我跟我的家庭就是这样逐渐剥离开来的,就像剥开一颗芒果。
剥开皮的芒果还是一颗芒果,甚至可以直接食用。
有一天我幡然醒悟。
原来我的价值其实是从剥离家庭开始才逐渐显露的。
爷爷奶奶家的小区变化不多大,但门口的商铺已经基本换了一波,那几年的封控过去之后,生意突然变得不好做起来,有一段时间徐度打电话给我的第一句话常常是哪家哪家十年老店又倒了,哪里哪里又开了新的铺子。
曾经他问过我,如果不考虑专业,最想做什么。我说是开蛋糕店。
或许因为生活让我尝不到什么甜头,于是我便想做制造甜头的人。
我把门打开一角,有零落的阳光照进屋子,灰尘开始在光影里腾空。装修风格停留在千禧年初的那次翻新,客厅斑驳泛黄的背景墙上贴着我的奖状和照片,右下角被爷爷用蓝色钢笔写着:囡囡三岁、囡囡五岁、囡囡小学入学…
在爷爷奶奶那里,我永远是他们唯一的公主。而在爸爸妈妈那里,我是江年的姐姐,流落在外的落魄千金,想要融入这个家,家里却已经定了新的规则。
我一个人站在那一束斜斜的光晕里,就好像回到过去一样。
两千年的除夕,徐度爸妈从香港回到老家,当时辖西那一块还是钢厂的家属大院,我和徐度两个人一大早就穿过长长的弄堂来到大院门口,
远远看着两个恍惚的人影,徐度潸然泪下,我却觉得很滑稽。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再也见不到面。
直到两个人影走到我们面前,徐度他爸把他高举过头顶,我怔了一下,也开始扑簌簌地落泪。多美满的小团圆,我从来都是局外人。
徐叔叔塞给我一颗英国产的巧克力,闪闪发光的金箔纸包着那颗方形的糖果,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一边吸溜着鼻涕。徐度妈妈也蹲下来摸摸我的头。
我知道那是怜悯。我很难过。我有爷爷奶奶,有一只叫辛辛的小狗,有宽敞的楼房住,过生日还有画着小兔子的奶油蛋糕,但在别人眼里,我还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我没有再问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往回走的时候,徐度妈妈牵着我,我牵着徐度,徐度又牵着他爹,像温馨的一家四口,这个画面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很多很多年。
一整天的洗洗涮涮个没停,一直到傍晚,终于累得瘫在沙发上大口喘气。老房子的收纳柜很多都做在高处,冬天的被子又实在厚重,我一个人需要搭好梯子再抱着棉被爬上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也宁愿死撑。我要向顾西南证明,我自己也能把自己养得很好,我和他在一起看起来过得不错,是因为我本身就不错,和他顾西南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多会儿,订牛奶的师傅上门推销。很难相信江宁在二十年过后还沿袭着这么传统的买卖方式,但像爷爷说的,有些工作的意义,除了服务一部分人,更重要的是养活一部分人。这是小城市的温度所在,我掏出钱订购了一个月的份。从前想要喝到鲜奶可是不容易。我们这一代人,生下来就碰到问题奶粉,好容易长大了些,学校统一订购的又是各种各样的乳饮料,我还记得那是一种有些清淡却涩口的巧克力味,虽有时间帮助润色,但在我的记忆里仍然是不太好喝的。可就算是不好喝,我也只有看着人家喝的份,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宴请小时候的自己。
我想趁天色尚早,出门置办些生活必需品,但江宁所谓的CBD离爷爷奶奶家的小区有20多公里,这里共享电瓶车还没有普及,小黄车投放得也不多,我又习惯性地想打给徐度,但此时此刻,墨尔本是晚上十点。我知道打过去他一定会替我有条有理地安排好一切,可是在独处的这两天,我开始有空思考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发现自己对他有些过度依赖,建立在非亲密关系的基础上,这不合理,也是不公平的。我站在小区门口此时外面开始下雨,我正准备猫着腰再跑回楼道里时,一辆白色的奥迪A6停在我面前。
“卓悦广场,不打表20块钱,走不走?”主驾驶把车窗摇下来,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聿珩……?”
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就已经撑着伞走到我面前。
“聿珩,你不是去BJ了吗?怎么在这儿碰见?”
“再耽搁会儿雨就越下越大了,有什么话上车再说。”
我点点头。聿珩帮我拉开副驾驶,并很绅士地用手垫在车门顶部。
聿珩是我和徐度的高中同学。
我们学校是全国有名的重点高中,升学率稳居全省第一,就是放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的。但成功的背后,往往同样少不了血与泪。
在当时,很多行为都不被允许。不允许课间趴在桌子上瞌睡,不允许带手机,不允许男生女生走在一块儿,南方的校园,教学楼的走廊往往类似于一个开放的阳台,我常常站在走廊上往外眺望,期待自己纵身一跃就能变成一只自由的鸟。
但珩聿这种懂事早的幼稚鬼,显然是听不进去的。
说他懂事早,因为高中大家都在灰头土脸地埋头苦读的时候,他已经学会带着隔壁班女孩儿去操场上看星星,说他是幼稚鬼,因为他只会带女孩儿看星星。
“这么多年过去,你小子样子没什么变化,倒是有些眼力见儿了。最近忙啥呢?”
“在BJ做点服装生意。最近发小结婚,昨天特意飞回来的,周五就回去了。”
我掏出手机看看日历,还有两天。
“你呢?听徐度说你在澳洲处了个富二代男朋友,俩人好得快结婚了,现在咋样?”他问。
我沉默。哪壶不开,基本上别人提的都是不开的那壶。
“你上哪儿呢?我送你。”他看出来我的有苦难言,好心地迅速放过我。我们已不是曾经的伙伴了。成年人的世界,不好随便拿对方的痛处来互相揶揄。
“本来准备上卓悦广场买点东西,但这个点儿了,估计开着的超市也不多了。你到哪儿顺路,把我放下就成。”
“那我载你兜上几圈。”昱珩把引擎发动。我扫了一眼他裸露出来的手腕,上面戴着的那块机械表我不认得品牌,但应当是价格不菲的。有一点像我在瑞士帮徐度代购的那块百达翡丽。这一点要感谢徐度,如果没有他,我是万万做不了这种奢侈品消费者的。
“都好多年没见了。”昱珩的表情有点感慨,“高一那年我爸不是调到BJ去了么,因为还得高考,我一时半会儿动不成,等到考完那个暑假我妈就领着我一块儿走了。当时联系方式留的都是QQ,现在想找谁也找不上了。”
徐度爸爸和昱珩爸爸是老战友,徐度这才得以没在他的世界失联,逢年过节的,还有条简短的消息互相道个喜。
我嗯嗯地应着,把车窗摇下一点:“这些年家里变化还挺大的。是我们当时想不到的大。”
“江暖,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周放现在怎么样吗?”
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我像触电一样从靠背上弹起来,侧头望着昱珩。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这个名字至少十年没有在别人口中听到了。就在我即将要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它的主人有任何关联的时候,它就突然那么巧地被提起来。就在我们互相遗忘的边缘。
周放是我高中时期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初恋。
分班之后,我,徐度,聿珩,还有周放都被分到理科二班,坐在相邻的前后四个座位。我和周放在前,聿珩和徐度在后。我们三个常常吵闹得很,因为一道数学题有多少种解法都能大吵一架。而周放只会安静地在书本上圈圈画画,然后把正确的答案展示出来。
周放的性格用现在的mbti来解释就是INFP,与我全然相反。可是我偏偏喜欢这样的他,好像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淡淡的。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好像一只漂浮在海洋上的独木舟。
有一次我问周放,你十年后的愿望是什么?
周放当时正在给一支插在玻璃汽水瓶里的荔枝玫瑰浇水,那是不久前的圣诞夜我送给他的礼物。我在花卉市场挑挑拣拣了一个下午,终于带回了这支花蕊上缀着粉色露珠的玫瑰,它就像周放于我一样,象征着甜蜜与初恋。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家法国玫瑰育种公司培育的灌木状月季,可是那已不重要了。我只记得当时他的回答是:“成为一个三十岁还很温柔的人,还有…”
“还有什么?”
他突然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受到剧烈而不规则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我慌张地闭上眼,却只感受到他的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
这句话我一直记了很多很多年。
他说:“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