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感情的事只需等待

这座城市刚刚度过漫长又潮湿的雨季,随之而来的是熬人的酷暑,浸在蝉鸣里,却眼见着要慢慢干涸。我把水杯正过来又倒过去,试图制造一股风暴。纪鸣就透过这半透明的杯壁从细小的漩涡中向我走来。好像电影里被囚禁于黑暗里的猎物,正歇斯底里之时,超级英雄从天而降。至于他是因什么而来,已经不重要了。

直到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我还是会想起这个画面。

因为不想要再次成为遗憾的主角,所以一开始我是想要用他人的名义来叙述的,就像一本小说,以至于多年后的自己再次阅读到不会过于窘迫,但是纪鸣说,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愿意从头再来一遍。

2020年秋天,我刚刚结束一段长达三年的恋爱关系,只身从墨尔本回国。在飞机上的这几个小时,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不停以倒序的形式循环播放着这五年里的点点滴滴,双眼却是疲惫的,只要想到顾西南就会觉得吵闹。这种吵闹让我晕眩,像晕车晕船一样,已经变成了一种生理不适。我已经不记得刚刚确定这段感情的时候我们彼此之前确认过什么,又另外做了什么承诺,以至于顾西南会像一块嚼过了的口香糖一样死死粘在鞋底,然后完美地和鞋底的凹槽融合在一起,他本人还不觉得突兀。

真的很病态。

曾经自己也是这样病态。虽然不想承认。

从18岁到21岁,我将全部的热烈投入到一个会用感情绑架和压制自己的人身上,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铺张和毫无节制。

从高中谈到大学毕业,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少,但顾西南却好像还是一样,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孩,觉得世界都应该把自己当作中心,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糟糕透顶。无论文学作品把爱情吹捧地多么纯洁高尚,但事实是,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原因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或是才或是色,又或是金钱地位,情绪价值,不至于种种条件需要达到多么优越的程度,但也不至于让对方认为你毫无优点。但和顾西南在一起的这三年里,两个人逐渐走入感情的死胡同里,又像是两个人手脚束缚在一起坠入深海。

他常常让我感到我们并没能令彼此变得更好,反而一次次地陷入无尽的内耗之中。

那么这样下去必定会有一个人觉得很疲劳很受伤。

于是某次争吵过后,我突然清醒过来,一改往日的拧巴,决定不再死磕下去。

“我们分手吧,我要回国了。”

“你说什么?”

在这句话脱口之前,顾西南的目光和意识都游离在话题之外。这是他自己既定的相处模式,从开始尝试到真正实施不超过热恋期的两个月,关系刚稳定下来时他就聪明地察觉到这种模式屡试不爽,并且这段感情自己占据上风。江暖爱我,离不开我,那么她就活该要听从我。

“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重复。

意识到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顾西南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神由震惊转为愤怒。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单手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问我是否已经想清楚。

我感觉心脏正急速地在胸膛里跳动,但此时此刻能做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这是唯一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在这段关系里占据上风。

我低下头看着顾西南纤细修长的左手,此刻因为愤怒而血管扩张,一条条青筋像纵横的沟壑夸张地横在上面。

那只手上戴着去年生日我送他的情侣戒。

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莫比乌斯环。寓意无尽的爱。

不论从哪里开始,都能重新与你相遇。

这是我用来墨尔本读书之后得到的第一笔奖学金买的。本来这笔钱刚下来时,计划买一副新的助听器,可是恰逢恋爱周年纪念日,我犹豫了一整天,还是决定用这笔钱来纪念爱情。

我记得当时我说:顾西南,我会永远爱你。表情诚恳。

只是没想到这也变成了落下的话柄,我们俩心里的一根刺。

“你有没有想过,除了我,还有谁会把你保护得这么好?”

保护。

我觉得讽刺。这几年只要同居,顾西南的内裤都是我手搓的,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卧在沙发里刷微博动态,换洗衣物丢了一地。从前有情饮水饱,哪怕吃糠咽菜也觉得是为爱情付出,但突然有天我就开始对着满手的泡沫发怔,内裤上隐隐的氨味让人忍不住干呕,我回头看了眼顾西南,突然意识到我俩之间的这些年,痛苦是比幸福要多得多的。

我很怕他会一时冲动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但我知道隐忍是没有尽头的。面对望不到边的未来,需要适时地勇敢一下。

于是我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顾西南愣了愣,然后大声咆哮:

“我,除了我,谁还能把你保护得这么好?”

五分钟之后,我被揪着头发扔出了公寓。甚至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墨尔本的秋天很爱下雨,风也大,牛仔裤沾了水,紧紧贴在皮肤上。我唯一的一件风衣还挂在卧室的衣柜里,顾西南说这是他过年带我回家的时候在长沙万达买的,属于他的私人财产,手机里还有消费记录。于是我只能衣着单薄地拎着好朋友徐度送的行李箱站在公交站等车,眼前的这些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加上一台屏幕刚刚被他摔碎的三星手机。

这个狼狈不堪的画面,我在之后很多很多年都没能忘掉。

那天雨下得很大。在等车的半个小时里,我已经渐渐丧失拿定主意的能力,好在兜里还有昨天在便利店买东西找的几枚硬币,于是没有目的地地坐了几站,在确定顾西南没有跟上来之后才壮着胆子下了车,用公用电话打给徐度。

“江暖你****为啥不接电话?你***”

徐度是我关系最铁的哥们儿,从幼儿园到大学,从江宁到墨尔本,几乎是一路互相扶持过来的,只是我命中有一劫,看上了疯起来像野狗一样的顾西南,徐度纵然想继续保护我,也会被他们之间的关系隔绝在外。

刚接通,我全家就被集体问候了一遍。

“诶,停停停!”

我缓了口气,不疾不徐地向他公布这条喜讯,

“普天同庆,我下个月准备回国了。”

“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徐度能明白,只是想听到确切的答复。

“我和顾西南结束了,我要离开墨尔本了。”

“你在哪?我来接你。”

二十分钟后,一辆白色斯巴鲁停在我面前,徐度缓缓降下车窗。

“来得还挺快。”

我朝他招手,三步并两步跑进车里。

徐度却无心打趣,下车把行李塞进后备箱。

“又被他赶出来了?”

“嗯。”

这是最后一次。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我是恋爱脑,但我可不是受虐狂。

徐度看看我,没有再多问,只是抬手把空调温度打高。从小到大,他都是最会照顾我情绪的人。我属于很容易破防的那种性格,脆弱而不自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徐度就会再三告诉我,不必强颜欢笑。

“我就说你俩不合适,你倒好,硬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徐度和顾西南接触不多,但却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其不好。记忆我和顾西南谈恋爱的这三年里,他们正儿八经地坐下来吃饭聊天只有四次,有三次都狠狠戳中了徐度的雷点,用徐度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有违自己做人的原则。我一直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正常得很,直到后面复盘起来才觉得非常离谱。

“我这不是幡然醒悟了。”

顾西南不能说人品恶劣,但为人真的非常霸道和奇怪。他们刚到墨尔本的时候还没有同居,顾西南和在国内高中时期就认识的好朋友合租,而我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没有课的时候才会偶尔过去小住两天。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小半年之后才让人感到有点奇怪,每次我去的时候,那位室友都不在家里,而且是一整个周末都不见人影。后来顾西南自己说漏了嘴,事情的真相是他和室友约法三章,周末我来的时候,室友都必须出去住,不准回家。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去顾西南那里住过。即使是他再三邀请,亦或是疫情那年的除夕,我也没有再去过。

相对于室友超高的隐忍力,我更加惊讶的是,为什么顾西南身边可以充斥着如此多的受气包和窝囊废。

这段感情于是从耿耿于怀的耿,变成了梗,顾西南这两天在微信里给我发了至少三次长达八百字的小作文,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的懊悔,以及改变自己的决心,但我一直没有看,也没有把他拉黑。因为我知道,以顾西南这种偏激的性格,如果我这样做,那么这几天他掘地三尺都要找到我,暂且这样让他感到一线希望,对彼此都好。

顾西南或许会疑惑我为什么就这样很突然地提出分手,甚至怀疑是否有他人介入的可能,但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到我的隐忍,我也不愿意再去向他做过多的解释,毕竟一段感情走到这个地步,没有人再需要一个说法了。

一直到送我上飞机之前,徐度还不忘揶揄道:“小沙包,你就先别谈恋爱了,等我几个月。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回江宁去。”

“也没有人当沙包当上瘾的。”

对于徐度抛出来的话题,我只是装傻地不置可否,只朝他做个鬼脸,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登机口,亚麻色的短发在徐度视线里晃啊晃,晃成一片氤氲的灰。

本来我的原计划就是结束学业之后就离开澳洲,我不喜欢老外的那一套相处方式,也有可能因为性格就如此。但总而言之,我知道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并不在这里。现在和顾西南分开,终于不再有任何顾忌,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不再需要为任何人牺牲,想想就令人身心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