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热浪席卷了整个城市。我站在火车站出站口,手指不停地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哨子。电子屏显示从深圳北来的G1024次列车已经到站,我的心跳随着人流涌出而不断加速。
三个月没见,乔昔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在最后一封信里说剪了短发,还晒黑了不少。南方的水土会不会改变了她说话的方式?我们之间会不会因为分离而产生莫名的生疏?
正当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农夫,你的小鸟迷路了!”
我猛地转身,差点扭到脖子。五米开外,乔昔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她真的剪了短发,齐耳的微卷发让她看起来更加精灵古怪,肤色确实比离开时深了两个色号,鼻尖上还挂着几颗晒出来的雀斑。
但她的笑容一点没变——右脸颊的酒窝依然那么深,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那件淡蓝色连衣裙,只是裙摆似乎短了些,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
“小昔...”我的喉咙突然发紧,准备好的欢迎词全忘光了。
乔昔丢下行李箱,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她身上带着阳光、海盐和某种陌生的柑橘香水味,但拥抱的力度和温度依然那么熟悉。我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
“我回来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真的回来了。”
我们就这样在火车站大厅拥抱了足足半分钟,直到广播提醒我们挡住了通道。乔昔松开手,擦了擦眼角,然后夸张地打量我:“哇,邱桐同学长高了啊!都快比我高半个头了!”
“是你变矮了吧,”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或者南方的水土压缩了你的身高。”
乔昔做出一个受伤的表情,随即大笑起来。那笑声像一串风铃在风中摇曳,熟悉得让我眼眶发热。她弯腰去拿行李箱时,我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那个星星哨子,银色的表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爸爸在停车场等我们,”我接过她的一包行李,“他特意请了半天假。”
乔昔的笑容僵了一下:“你妈妈...?”
“加班,”我轻声说,“但她准备了晚餐。”
走出火车站,热浪扑面而来。乔昔眯起眼睛,像只晒太阳的猫:“北方的夏天也这么热啊,我还以为能凉快点呢。”
“全球变暖,”我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忍不住笑了,“欢迎回来,小昔。”
爸爸的车停在B区,是一辆有些年头的灰色大众。看到我们走来,他急忙下车帮忙放行李。乔昔礼貌地问好:“邱叔叔好,谢谢您来接我。”
“长成大姑娘了,”爸爸和蔼地拍拍她的肩,“你爸爸还好吗?”
乔昔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挺好的,就是工作忙。”她迅速转移话题,指着远处的高楼,“那里是新盖的吗?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呢。”
回程的路上,乔昔像只兴奋的小鸟,趴在车窗上指认每一个变化的地方。那座商场重建了,那家奶茶店关门了,这里的梧桐树长得更高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填满了车内的每一个角落。
爸爸透过后视镜对我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了然。这三个月来,他见证了我如何数着日历等待这一天,如何精心布置客房,甚至如何反复练习要带乔昔去的地方的路线。
到家后,乔昔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还是这个味道!你家的柠檬空气清新剂!”
我笑着推她进门:“别像个变态一样闻别人家的味道。”
客房已经收拾妥当,床上铺着乔昔最喜欢的星空图案床单——我特意跑了好几家店才找到的。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旁边是我们在艺术节上的合影,装在星空图案的相框里。
乔昔站在房间中央,慢慢转了一圈,眼睛亮晶晶的:“你准备的?”
“妈妈帮忙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多肉是我养的,分了一株给你。”
乔昔突然扑过来又给了我一个拥抱,这次更用力,差点把我撞倒。“谢谢,”她的声音闷在我肩膀上,“这比我在深圳的房间温馨多了。”
晚餐时,妈妈难得准时回家,还带了一个水果蛋糕。她仔细询问了乔昔在深圳的生活,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关心她的饮食和学业。乔昔回答得礼貌但简略,我能看出她不愿多谈那个“新家”。
“明天想去哪儿?”饭后,我们坐在阳台上喝柠檬水,我问乔昔,“图书馆?秘密基地?还是...”
“全部!”乔昔晃着双腿,脚尖几乎碰不到地面,“我要把半年没去的地方都补回来。先去秘密基地,再去图书馆,然后那家芋圆奶茶店...”
她掰着手指数着,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光。我静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个地点。夏夜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花香和远处烧烤摊的气息。乔昔的声音和记忆中的一样,却又多了几分南方的柔软腔调,像首熟悉又新鲜的老歌。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乔昔已经穿戴整齐,头发梳成一个小揪揪,背着我们去年夏天用的那个星空图案背包。
“起床啦,懒虫!”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充满房间,“我们约好要去秘密基地看日出的!虽然已经晚了...”
我眯着眼睛看闹钟:五点四十分。“乔昔,夏天日出是四点多...”
“那就看清晨!”她毫不在意地甩给我一套衣服,“快换,我闻到阿姨在做煎饼了!”
妈妈确实在厨房忙碌,桌上已经摆好了豆浆和水果。看到我们,她惊讶地挑眉:“起这么早?”
“重温传统!”乔昔响亮地宣布,“开学第一天我们就在天台上吃的早餐。”
妈妈笑着摇摇头,往我们的便当盒里多加了两个煎蛋。出门前,她叫住乔昔,递给她一把熟悉的蓝色星空伞:“今天有阵雨。”
乔昔接过伞,眼神柔软下来:“您还记得...”
“邱桐每个月都把它拿出来晒一次太阳,”妈妈的话让我耳根发热,“说怕发霉了,等你回来用不上。”
“妈!”我抗议道,拉着乔昔逃也似地出了门。
清晨的街道安静凉爽,偶尔有晨跑的人经过。乔昔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我快点。她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棕色的光泽,像只活泼的小松鼠。
“你走慢点,”我气喘吁吁地跟上,“又不是赶火车。”
“但我赶时间啊,”乔昔转身倒退着走,双手比划着,“只有两周,要补上半年的份!”
学校暑假期间不开放正门,但我们知道那条“秘密通道”。歪脖子树比半年前更加茂盛,枝干粗壮了不少。乔昔三两下爬上去,动作依然灵活得像只猫。
“快来!”她从墙头向我伸出手,“景色一点没变!”
确实,除了草木更加葱郁外,我们的秘密基地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远处城市的轮廓,近处操场的跑道,甚至墙头上我们去年刻下的“Q&T”字母都还在,只是边缘被风雨磨得圆润了些。
我们坐在老位置,分享妈妈准备的早餐。乔昔狼吞虎咽地吃着煎饼,含混不清地讲述着深圳的生活:严格的寄宿学校,永远潮湿的空气,还有那个总是偷用她洗发水的继姐。
“...最过分的是有一次,她把我的科幻小说集借给同学,结果弄丢了两本!”乔昔气愤地挥舞着煎饼,“其中就有你送我的《银河系漫游指南》珍藏版!”
我默默记下这个信息,准备回去查查哪里还能买到。“那你参加歌唱比赛的事,她怎么说?”
“哼,她说我肯定赢不了,”乔昔得意地昂起头,“结果我拿了第二名,奖金足够买三本珍藏版!”
阳光渐渐变得灼热,我们移到树荫下。乔昔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带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对贝壳耳环,形状像两片小小的月亮。“在海边捡的,”乔昔解释道,“我打磨了好久,还打了耳洞...”
我这才注意到她耳朵上多了两个小小的银环。“你打耳洞了?”
“比赛第二天,”她做了个鬼脸,“痛死了,但值得。你要不要也打?我们可以戴一样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想象金属穿过皮肉的刺痛感。“...再考虑考虑。”
乔昔没有坚持,转而谈起她爸爸的近况。离婚后,乔爸爸一度消沉,最近才慢慢恢复。“他交了个女朋友,”乔昔撇撇嘴,“人还不错,是个儿科医生。”
“你妈妈知道吗?”
“才不告诉她,”乔昔的眼神暗了下来,“她和新丈夫过得'幸福美满',凭什么管爸爸的事。”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为我们之间的沉默伴奏。我轻轻碰了碰乔昔的手,她立刻反握住我的,力道大得有些疼。
“不说这些了,”她突然跳起来,“我们去图书馆吧,就像以前那样!”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冷气开得很足,书架上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息。我们径直走向科幻区,那个我们初次深入交谈的角落。沙发换成了新的,但位置没变,依然靠着窗户。
乔昔像回家一样扑进沙发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比深圳的图书馆好多了,那里的沙发硬得像石头。”
我们各自挑了本书,安静地阅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乔昔的短发在光线中泛着金色的光晕。偶尔,她会把特别有趣的段落指给我看,或者在我困惑时解释某个科幻概念。时间仿佛倒流回半年前,我们仍是那两个沉浸在书海中的女孩。
中午时分,我们去了那家芋圆奶茶店。老板娘认出了乔昔,热情地招呼我们:“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
“您还记得!”乔昔惊喜地说,“对,芋圆奶茶加双份芋圆!”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乔昔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奶茶,满足地眯起眼睛:“啊,就是这个味道!深圳的奶茶太甜了,像喝糖水。”
窗外行人匆匆,阳光把一切都照得明亮耀眼。乔昔突然安静下来,盯着自己的奶茶杯:“邱桐,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
我仔细打量她:晒黑的皮肤,时髦的短发,新打的耳洞...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初,里面盛满了我熟悉的好奇和热情。
“外表有点,”我诚实地说,“但你还是你。”
乔昔笑了,酒窝深深凹陷:“你也是。虽然长高了,头发长了,但还是一样...”她故意拖长音调,“闷骚!”
我作势要打她,她敏捷地躲开,奶茶差点洒出来。我们笑作一团,引来其他顾客的目光,但我们毫不在意,就像过去那样。
下午,我们去了常去的公园,划船、喂鸽子,重温所有老活动。乔昔买了一大包玉米粒,结果被一群鸽子围攻,吓得尖叫着躲到我身后。我笑得直不起腰,差点被自己的玉米粒呛到。
傍晚时分,妈妈的话应验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我们急忙撑开星空伞,挤在下面小跑着回家。雨越下越大,乔昔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记得吗?”她的眼睛在雨中闪闪发亮,“我们第一次共撑这把伞时,也是这样的大雨。”
我点点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雨天,那把星空伞,还有我们第一次真正交心的对话。
乔昔突然冲出伞外,在雨中转了个圈,淡蓝色的连衣裙很快被淋湿,贴在身上。“乔昔!”我惊呼,“你会感冒的!”
“才不管!”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北方的雨比南方的舒服多了!”
看着她湿漉漉的笑脸,我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我也冲进雨里,把伞扔到一边。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我的T恤,头发贴在脸上,但我却感到一种奇特的自由。
“你疯啦?”乔昔惊讶地瞪大眼睛。
“陪你一起疯!”我大声回答,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们在雨中又笑又跳,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路过的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们,但我们毫不在意。这一刻,所有的距离、所有的分离、所有的变化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在属于我们的城市,在我们的雨中。
回到家时,我们像两只落汤鸡,头发滴水,衣服湿透。妈妈惊呼一声,赶紧拿来干毛巾和热水。“你们两个!”她责备道,但眼神里带着温柔,“快去洗澡,别着凉了!”
热水冲走了身上的寒意,却冲不走心中的温暖。我换上干衣服,发现乔昔已经窝在沙发上了,穿着我的睡衣,头发裹在毛巾里。她拍拍身边的位置:“快来,《星际穿越》刚开场!”
我挨着她坐下,她立刻靠过来,湿漉漉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邱桐,”电影开场时,她突然小声说,“谢谢你等我回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电视屏幕上,星辰在黑暗中闪烁,而我知道,有些友谊就像那些恒星,即使相隔光年,光芒依然能够抵达彼此。
窗外,雨依然下着,轻轻敲打着玻璃,像一首熟悉的摇篮曲。乔昔的头渐渐靠在我肩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我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电影还在继续,但我的思绪已经飘远。两周的时间很短,但足够我们创造新的回忆,足够我们重新熟悉彼此的棱角和弧度。无论未来如何,此刻的温暖是真实的,就像那把星空伞,就像雨中相视的笑脸,就像肩头沉甸甸的重量——这些都是无法被距离或时间冲淡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