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研究思路简述

现把本书的研究思路略加分疏,以便于读者阅读:

(一)本书以“贤”的判断为主,正文合共四章:第一章讨论让国不贤的问题,另对“让”和“辞让”的涵义略加辨析;第二章讨论死难问题,除了六个随他人而死的案例外,还会处理臣子不死难的选择和灾卒称贤的问题;第三章讨论复仇问题,指出《穀梁》如何批评齐襄公、鲁庄公、伍子胥这三个不被传文称贤的人,另对宋襄公和齐孝公因“报”而战加以剖白;第四章讨论“贤”的指谓和条件,指出“得众”“通恩”“尊君”“使贤”四个称贤的条件,说明某些人称贤和不称贤的缘故,进而讨论传中的“贤”是什么涵义。最后是简短的结语,整理和归纳全书的论点。

(二)为了剖析正文四方面的内容,本书四章的写作策略是先挑选相关的经传进行深入的解读,然后概括和综合先前解读的内容,指出《穀梁》的观点与流行的理论主张有何异同,使读者更清楚地理解传文的思想涵义。被讨论的经传之所以需要挑选,是因为《春秋》是一部编年史,因事件的时序规定,许多内容相关的经文受此限制而分别记载在不同的年份之下,若不将之挑选出来另作讨论,是无法凸显事件发展的来龙去脉。挑选的原则,主要有三:

①按照经文的笔法。不同的经文使用了相同的措辞,比较相同措辞的经文便可以探究其中的异同。这就是《春秋》研究的“属辞比事”原则。如孔父、仇牧、荀息、公子瑕、箕郑父、庆寅都是“A杀(弑)B及C”的C,所以这六人需要合起来比较观察。

②按照相关人物的出现。因为“贤”是对人的评价,所以本书的讨论也不能不围绕着相关的人排列其事,例如经文详载其事的宋伯姬,自成八年出场,至襄三十年卒葬,横跨39年,有关她的经文多达12则,要讨论她为何被《穀梁》称为贤者,就有必要将这些经文一一抽取出来加以解说。

③按照讨论课题的需要。经中记载的历史人物,很多都是周旋多年,在不同事件中有所表现,例如齐桓公,他自从庄九年夺位,至僖十七年逝世,这45年间的许多事件在不同程度上都与他相关,涉及他的经文多达87则,本书不得不有所割爱;例如第四章讨论他作为贤者的问题,只挑选9则经文而已。有关这三个挑选原则的例子,参阅本书第二章,页176—256、257—300;第四章,页621—76。

这三个挑选原则,主要是服务于本书对“贤”的讨论。在此,本书不敢承诺其中完全没有作者个人的主观想法在内,仅能说尽量努力把抽样工作做得较全面、较精细,不致断章取义而已。

(三)本书以“探微”为题,“微”意谓微细,不是“微言大义”的“微”。“探微”,就是希望深入探寻《穀梁》的内容,触及各种微细之处,尽量做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也不放过。现在,学术著作以“探微”为题,大概也是这样的思路。例如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范常喜《简帛探微》等书,都是对其研究课题尽量做到细致,不遗漏微小之处,无愧“探微”之名。以文献言,《穀梁》两汉或更早的古本早已失传,现存的完整著作仅有一部,即唐代修订的《春秋穀梁传注疏》。今日可见的《穀梁》版本仅有敦煌残卷、开成石经本、绍熙余仁仲万卷堂本、宋元十行刊本,内容差别不大,对这些版本的比较分析,王天然近年出版了优秀的研究成果。有关这些版本的背景和特征,参阅王天然:《〈穀梁〉文献征》,页8—34、45—86。立足于此,本书已不必再做这方面的校勘、版本等工作,可以放心把研究重点放在传文的解读上。

(四)与其他文献一样,要了解《穀梁》不同字词的意思,一方面需要借重基本的语言训诂,另一方面还需要结合文本的独特语境加以鉴识。虽然不像出土文献用字那么生僻,但《穀梁》的字义还是需要一定的语义训诂方能读懂。远的不说,本书所谈的“贤”字,就不是涉及道德水平的高低,有别于贤能政治的一般理解;假如不知“贤”有“多”义,就不可能理解《穀梁》为何以“得众”训“贤”。有关“贤”的训诂义,参阅本书第四章,页848—49。不过,语言训诂只是提供了厘定字义的各种可能性,要确切判断传中字词的表达和指谓,还要服从以下三个原则:

①句读的畅通性。《穀梁》所有字词,都是嵌在不同的句子之中,并非孤立的存在。要判断哪一种解释符合传义,仅知道该字词在训诂上有何涵义,是不够的。必须回到上下相关连的文句上再三审视,从句义审核字义,方能通释字句。这一道理,徐复观看得最是清楚,《中国人性论史》(页11)说:“治思想史,当然要从语言训诂开始;同时即使仅就语言训诂的本身来说,也应从上下相关连的文句,与其形其声,互相参证,始能确定其意义,而不能仅靠孤立地形与声,以致流于胡猜乱测。”例如“治”字,就有惩治、演练、办理、验知、治理、管治诸义,但像昭四年传“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的“治”,究竟是指哪一个意思呢?假如孤立地仅看这一句话,似乎惩治、治理、管治三义皆可读通,但若结合昭四年传上下文可知,这是谈论楚灵王要处死庆封的问题,所以该传的“治”只可能是惩治义,而非其他。有关“治”的涵义,参阅本书第四章,页797—98。

②传例的适用性。《穀梁》有各种各样的传例,包括:二事相比之例,释此事而证以彼事之例,比事则发其义于一传之例,因一事而通释数事之例;同一事有发传不发传之别,有前后发传之别,又有处处发传不嫌重复者。这些义例的说明,参阅柯劭忞《传注》序文(页2)的说明。谨按:柯氏《春秋穀梁传注》一书,尚无完整的缮本,主要流通的是两个底本:一是1927年出版的北京大学研究院文史部版,另一是《山东文献集成》收录的济南刘晓东藏民间排印本;两个底本互有详略,不能偏废。本书主要采用北大本(简称《传注》),遇有北大本漏载,或两个版本文字歧义的问题,将会参考刘本(简称《传注〔刘本〕》)。传例之存在,意味着某些传文虽未明白解说,但适当的时候也该援引传例指示究竟。例如庄十三年经:“冬,公会齐侯盟于柯。”《穀梁》只说“曹刿之盟”和“桓盟”,没有明言谁是主持盟会的人。但若参照“会者,外为主”的传例,便会知道齐桓公就是主盟之人,而“曹刿之盟”主要是交代他在会上胁迫齐桓公之事。有关柯之盟的问题,参阅本书第四章,页633—38。

③经文的规限性。说到底,《穀梁》是为了解释《春秋》而作,对传文的解读始终离不开经文。不合经义的说法,是应该遭到批评的。《穀梁》屡有“善救”之文,统计全经可知,言“救”共24例,全部都是褒义。明乎此,便可知道那些尝试逆反“善救”之论的不可靠。又如庄四年经:“纪侯大去其国。”《穀梁》理解为纪侯彻底离国,没有明显的破绽;而《公羊》却认为“大去”是“灭”的讳辞,这是漏了没有解释经文“纪侯”二字;两相比较,便能发现《穀》优《公》劣的所以然。有关“救”的涵义和“纪侯大去其国”的解释,参阅本书第一章,页127—29;第三章,页389—407。

(五)为了清楚辨析何种诠释意见符合传义,有必要尽量扩大搜证的范围,聚集各种正反意见,加以比较和驳难,从而整理出一些比较可信的观点。大体上来说,除了《穀梁》各种传注和研究作品外,至少有五类文献值得参考:

①《左》《公》二传及其注疏。研究《穀梁》,不等于只需要读《穀梁》的作品。三传立言不同,彼此攻诘驳难,异见繁多。对于任何专攻某一作品的研究者来说,这在客观上造成大量反证的存在。任何严肃的学术研究,不能只留意与自己意见相契合的证据,而忽略与自己意见相反的证据。这是借鉴于严耕望的治学见解,参阅《怎样学历史》,页33。他的观点是正常的学术要求,本书认为这也适用于思想文献(包括经部文献在内)的研究,不能因为严氏是历史学家的身份而轻率摒弃。不考虑异同之见,自说自话地阐述个人的读书感想,绝非真正负责的态度。柯劭忞表示:“非兼通三传,不足以治《春秋》之学。”柯劭忞:《传注》序,页2。此言实得要领。要真正辨析《穀梁》说的什么,尤其是它说了什么独特的东西,就不能不兼读《左》《公》考究异同。尤其是自范宁以降,很多《穀梁》注疏在不同程度上参考二传(包括何休、杜预等人的解经意见),要鉴别其中的是非得失,岂能将之摒弃不顾?还有,像何休、孔广森、刘逢禄、陈立等人因为尊奉《公羊》的立场而批判《穀梁》的意见,也是《穀梁》研究者需要认真对待的。

②先秦两汉的各种文献。与早期中国其他文献一样,《穀梁》有不少篇幅引录了其他作品的观点,例如隐元年传“成人之美”便是出自《论语》,也有不少观点与《孟子》《荀子》等作品相通。《史记》《国语》《新语》《说苑》《新序》《列女传》等书,也有不少叙事与《穀梁》相互印证。这些文献,当然是研究《穀梁》不能忽略的。

③唐宋以来各种袭用或批评《穀梁》的作品。唐宋以后,虽然有专门研治《穀梁》之风不再,但三传同在学官,许多《春秋》学者都是认真研读《穀梁》并有自己的心得,没有理由说他们的学术成果不该被采用。例如庄四年经“纪侯大去其国”的“大”,叶梦得训“大”为“尽”,早已得到钟文烝、柯劭忞、廖平等人的接受。又如胡安国对“救”的理解是“未有不善之也”,也是通释经传的正确观点,一些清儒也没有这样正确的理解。有关叶梦得、胡安国的见解,参阅本书第一章,页129;第三章,页389。还有,这些作品对《穀梁》的各种误解和批评,也不能武断地加以剔除。

④文献训诂的研究成果。因为文献传抄的阙失,或先人误读的错谬,《穀梁》某些文句仍有费解的疑义。诸如王念孙、王引之、俞樾、于鬯等人虽无《穀梁》专著,但他们的研究成果往往是诂解传注的指路明灯。例如僖三十一年传:“乃者,亡乎人之辞”,自范注以降不得其解,全靠王引之的训诂方才晦而复明。王引之:《经义述闻》卷25,页1532—33。

⑤西方政治理论的著作。《穀梁》和所有历史文本一样,它们的观念主张如果不能透过现代学者能够理解的“思想通货”加以说明,就很难有真正的生命力可言。这就要求研究者(不仅仅是研究《穀梁》的专家)在条件允许下参考相关理论著作,告诉读者相关文本的观点放在理论语境中观察究竟是什么东西。尤其是本书既以“政治伦理”为题,对相关理论是不该毫无认识。例如《穀梁》批判鲁隐公“不正”,显然不是指道德恶劣,而是认为他的做法欠缺政治合法性。这就要求研究者不得不对“正义”与“合法性”的差别有所认知。又如有研究者把复仇理解为一种权利,以此作为复仇者加害于仇人的理据。为了检讨这一观点是否合理,研究者便需要研读权利的理论学说。有关“不正”与复仇作为权利的问题,参阅本书第一章,页165—66;第三章,页590—91。这不是简单的“以西释中”,而是又为了弄清“中”是什么东西导致必须看清楚“西”的面貌如何。无独有偶,秦平也有类似的观点,参阅《〈春秋穀梁传〉政治哲学研究》,页60。出于民族主义情绪而抗拒西方政治理论的学习,不是循序有常的学术态度。

(六)本书的写作,尚有以下三点补充说明:

①先解读,后讨论。以某一论题为核心的申论,是现在学术论文常见的做法,好处是纲领清晰,读者容易把握。例如,吴智雄《穀梁传思想析论》和秦平《〈春秋穀梁传〉政治哲学研究》二书都是这样的写法。但像《穀梁》这种文本内部存在许多费解之处的作品,假如不先解读文献的内容,直接按申论形式谈说其内容,往往导致一个极不可欲的结果:论者不必仔细考究相关文本的原意,径自以己意申述内容,若有不慎,就可能迁就论者的思想观念,多于文本原意的解读,最后就是蜻蜓点水,避难就易,回避了大量需要辨析、驳正的难点。本书之所以扩大阅读和参考的范围,目标是尽量准确地掌握《穀梁》文本的原意,不想操之过急,人云亦云,或以某些悬空想象的立场作为立言的根据。针对申论写作存在拈轻怕重的倾向,本书决定采用较笨拙的文献解读方式,先解读相关经传是什么意思,然后从解读结果中总结论说。一言以蔽之,先解读、后讨论!期待这种写作方式具有更充实的文献根据。放弃申论,先从文献解读着手,其实不是陌生的研究进路。现在对出土文献的处理,大多是这样的做法,像曹峰《近年出土黄老思想文献研究》之类的作品,便是范例。

②讲究归纳和举证。文本研究不像自然科学。许多自然现象是无法做到全盘归纳数据后方才提出论断。但文本研究毕竟篇幅有限,研究者要厘定什么观点是正确的,其实在文本内对相关概念按用法进行统计,还是可以得知基本的趋向。尤其《穀梁》的篇幅不大,对其较有关键性的一词一语,归纳它在文中出现的例子的次数,进而辨析其涵义、指谓和用法,是完全可能做到的事情。因此,本书在解读文本的不少注脚中,援引和归纳了很多字词、用例的统计数字,以此作为支持论点的证据。对于归纳在文本解读的效用,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页12)已有清晰的解说:“用归纳方法决定了内容以后,再由内容的涵盖性,以探索其思想的内在关连。由内容与内容的比较,以探索各思想相互间的同异。归纳的材料愈多,归纳得愈精密,我们所得出的结论的正确性愈大。”这样的做法,比起随便抽几句话(尤其是文本以外的话)来作演绎的前提,任凭己意的“以私智说经”,这是借用马一浮的话,参阅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卷1,载《马一浮全集》第1册(上),页119。应该较有说服力。

③问疑辨难。要鉴别《穀梁》究竟说些什么?在本书以前,便有许许多多的传统说法,一些更因来自较早的时代,而享有权威的地位。但这些说法能不能证成某些观点,要看它们在相关论证中所能发挥的效用。古不古与真不真,绝对是两回事。其人学养深邃,也不保证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虽然本书极其尊崇过去《穀梁》研究者的学术积累,也十分同意秦平的话,相信“不同时期、不同倾向的研究者们倾注心力所得出的‘一隅之见’,仍旧是值得我们尊重和重视的”,秦平:《〈春秋穀梁传〉政治哲学研究》,页8。但不能由此推出墨守旧说(包括前人注疏)的必要性。一切端视乎其论证是否能够成立。其论证存在漏洞或没有认真承担举证责任的说法,都是不可信的。在本书写作中,遇到了许多这样的说法,针对它们的问题,将会尽力辨是非、覈同异。目标只有一个:寻找最符合文义的解释。所有论点的建立,力求建立在坚实的证据上,借用徐复观的话来说,“不是以态度对态度,而是以证据对证据”。徐复观:《中国思想史工作中的考据问题》,载《两汉思想史》卷3,页1。检视证据的标准,以传为主。一切证据,与传合者为是,与传违者为非。

因为上述的考虑,本书将有许多考证和辩难,需要读者仔细阅读。《穀梁》是一部难读的书,许多内容对研究圈外的人来说,也许是比较陌生。本书期待正文所述的各种解读,可以扎实地解决一些疑难,对读者认识经传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