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史:东部天山地区进入回鹘时代

从“二庭四镇”到回鹘时代

唐太宗贞观四年(630),伊吾地方粟特胡人首领石万年率七城来降,唐朝在其地设西伊州羁縻之。贞观六年,唐朝改西伊州为伊州,升其为正州,由此开始了对东部天山地区的直接统治。贞观十四年,唐朝攻灭高昌国,于其地置西州,于天山北麓的可汗浮图城置庭州,在东天山南北两侧站稳脚跟,打开了进取西域的门户参见张广达《唐灭高昌国后的西州形势》,“東洋文化”68、東京大学東洋文化研究所、1988;收入氏著《文书 典籍与西域史地》,第114~152页。。到7世纪中叶,唐朝的势力已经覆盖东部天山地区和塔里木盆地四缘。7世纪下半叶,唐朝经过与吐蕃及西突厥部落的反复争夺,终于得以在西域建立稳定统治。武周长寿元年(692),武威军总管王孝杰率军击败吐蕃,克复安西四镇,以汉兵三万镇守。长安二年(702),唐朝又改庭州为北庭都护府,置瀚海军。此二事件标志着唐朝在西域的统治进入镇兵化时代。此后,北庭节度使、安西节度使先后设置,分别处置两地军政。到开元二十九年(741),唐朝在东部天山和塔里木盆地分别以北庭、安西节度使为核心的军政体系最终确立参见刘子凡《瀚海天山——唐代伊、西、庭三州军政体制研究》,中西书局,2016,第254~297、363~364页。。北庭节度使为北庭、西州、伊州三地最高军政长官,承担着北庭暨天山北麓和西、伊二州的防务。安西节度使则负责安西四镇所在塔里木盆地的防务。因西州、北庭又被称为前、后二庭,北庭节度使辖下地区被简称为“二庭”;安西节度使辖下之地被简称为“四镇”。唐朝统治下的西域在安史之乱以后常被简称为“二庭四镇”陈国灿:《安史乱后的唐二庭四镇》,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第415页。

吐蕃乘安史之乱在西北地区崛起,蚕食唐朝领土,使“关、陇失守,东西阻绝”《旧唐书》卷一二,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第329页。。广德二年至贞元二年间(764~786),吐蕃自东向西接连攻取唐朝凉、甘、肃、瓜、沙诸州,侵占河西走廊。安西、北庭二地由此进入中原的道路断绝。此后两地与唐朝中央之间的通使往来只能借道漠北回鹘,东部天山地区渐渐被回鹘汗国的势力笼罩《旧唐书·回纥传》(卷一九五,第5209页)记:“初,北庭、安西既假道于回纥以朝奏,因附庸焉。回纥征求无厌,北庭差近,凡生事之资,必强取之”。传世史籍多记建中二年(781)安西、北庭始与中原建立联系,但明代胡广所记《李元忠神道碑》则显示,早在大历二年(767)就有唐朝的使者借道回鹘到达北庭,参见刘子凡《北庭的李元忠时代——胡广记〈唐李元忠神道碑〉研究》,《文史》2017年第2辑,第129~131页。。贞元五年(789)冬,“吐蕃因葛禄、白服之众以攻北庭,回鹘大相颉干(于)迦斯将兵救之”《资治通鉴》卷二三三,中华书局点校本,2011,第7641页。。次年,在吐蕃的急攻之下,北庭失陷,北庭节度使杨袭古奔走西州。此后,漠北回鹘国中精锐尽出,在颉于迦斯率领下反扑北庭,又被吐蕃击败。颉于迦斯反而诓杀杨袭古,“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亡,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旧唐书》卷一九五,第5210页。。唐朝中央所任命的伊西庭地方最高军政长官杨袭古之死标志着唐朝对当地统治的结束。此后,东部天山地区进入回鹘、吐蕃和唐军余部的权力博弈阶段。下面笔者概说东部天山各地区在此之后的权力转移过程。

1.北庭

杨袭古死后,漠北回鹘再度出兵北庭与吐蕃作战,终于取得胜利。《旧唐书·回纥传》记:“〔贞元〕七年(791)八月,回纥遣使献败吐蕃、葛禄于北庭所捷及其俘畜”《旧唐书》卷一九五,第5210页。。漠北回鹘在北庭击败吐蕃之事,还见于《九姓回鹘可汗碑》的记载。该碑为回鹘汗国第8代可汗保义可汗(808~821年在位)所立纪功碑,列举历代回鹘可汗名号,重点表记保义可汗及其前代怀信可汗的武功事迹该碑立于漠北回鹘汗国的牙帐城,即今日喀喇巴拉噶逊遗址。石碑正面书有汉文半壁、粟特文半壁,背面书写鲁尼文。鲁尼文部分受破坏严重,文字漫漶不清,不能卒读,而据汉文、粟特文内容可知,此碑为保义可汗时代所立之纪功碑,参见T.Moriyasu, “Manichaeism under the East Uighur Khanate with Special References to the Fragment Mainz 354 and the Kara-Balgasun Inscription”, 森安孝夫編“シルクロードと世界史”(大阪大学 21世紀COEプログラム‘インターフェイスの人文学’報告書,第3巻)大阪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2003、60-61頁;Y.Yoshida, “The Karabalgasun Inscription and the Khotanese Documents”, in: D.Durkin-Meisterernst, Ch.Reck, D.Weber, eds., Literarische Stoffe und ihre Gestaltung in Mitteliranischer Zeit: Kolloquium Anlässlich des 70.Geburtstages von Werner Sundermann, Wiesbaden: Ludwig Reichert Verlag, 2009, p.349。。碑文汉文部分第14、15行记有如下内容。

……复,葛禄与吐蕃连□偏师于匀曷户对敌。智谋宏远,□□□□□□□□□□□□□□□□□□□□□□□□□

北庭半收,半围之。次天可汗亲统大军讨灭元凶,却复城邑。率土黎庶、含气之类,纯善者抚育,悖离者屏除……本书所引《九姓回鹘可汗碑》碑文汉文部分依据森安孝夫、吉田丰和哈密屯(J.R.Hamilton)三人对碑文的最新复原,参见森安孝夫編“シルクロードと世界史”,图版1、2。汉文碑文的点校参见林梅村、陈凌、王海城《九姓回鹘可汗碑校释》,《欧亚学刊》第1辑,中华书局,1999,第70~82页。

传世汉文史料与《九姓回鹘可汗碑》的互证,使回鹘击败吐蕃、收取北庭之事成为定论参见森安孝夫‘増補:ウイグルと吐蕃の北庭争奪戦及びその後の西域情勢について’流沙海西奨学会編“アジア文化史論叢”3、山川出版社、1979;此据氏著“東西ウイグルと中央ユーラシア”、239-241頁。。《旧唐书回纥传》记:贞元七年“十二月,回纥遣杀支将军献吐蕃俘大首领结心,德宗御延喜门观之”《旧唐书》卷一九五,第5210页。。推测此事为回鹘在北庭最终击败吐蕃的反映森安孝夫‘増補:ウイグルと吐蕃の北庭争奪戦及びその後の西域情勢について’、263頁。

2.西州

贞元六年杨袭古被杀之后,西州“犹为唐固守”。《元和郡县图志》明确记载,西州在贞元七年“没于西蕃”(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中华书局点校本,1983,第1031页。。但法藏敦煌文书Pelliot chinois.3918《〈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题记》似乎给出了另一个答案——贞元八年。现将文书内容摘录如下。

此《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近刘和尚,法讳昙倩,于安西翻译,至今大唐贞元九年(793)约卌年矣。……其经去年西州倾陷,人心苍茫,收拾不着,不得本来。乃有同行僧广林,先日受持,昨于沙州,略有讽诵。僧俗忽闻,欣欢顶戴,咸请留本,相传受持。今次届甘州,未有闻者。遂请广林阇梨,附口抄题,将传未晓。见闻之者,普愿弘持,广令流布。癸酉岁(793)七月十五日,西州没落官甘州寺户、唐伊西庭节度留后使判官、朝散大夫、试太仆卿赵彦宾写,与广林阇梨审勘校,并无差谬。普愿宣通,作大利益。其广林,俗姓田氏也。乙亥年(795)秋,得向西元本勘,头边阙三纸,来不得,余校竟。池田温“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録”東京大学東洋文化研究所、1990、315-316頁。

可知,贞元八年西州曾易手。唐伊西庭节度留后使判官赵彦宾被迁往吐蕃统治下的甘州作寺户。据此,日本学者上山大峻最早提出西州792年陷蕃说上山大峻‘曇倩訳“金剛壇広大清浄陀羅尼経”:八世紀安西における末伝漢訳経典’“龍谷大学論集”399、1972、73-74頁。。这种观点后来得到多数学者的肯定参见张广达、荣新江《8世纪下半叶至9世纪初的于阗》;此据氏著《于阗史丛考(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262页。。但给出了不同的解读。他认为吐蕃在790年攻陷北庭之后,很快就顺势攻下西州,时在790~791年。而文书所记792年这次易手,则是回鹘收复北庭之后,又从吐蕃手中夺下西州。西州官员赵彦宾为撤退的吐蕃人裹挟入甘州充寺户森安孝夫‘増補:ウイグルと吐蕃の北庭争奪戦及びその後の西域情勢について’、262-263頁。。但这种说法在逻辑上存在问题:无论吐蕃还是回鹘占领西州,对于当地唐人来说都属于“倾陷”。按森安氏的推测,如果先有吐蕃在791年前夺下西州,后又有回鹘在792年从吐蕃手中夺下西州,那么对于唐人来说,西州“倾陷”的年月应在791年前吐蕃攻下西州之时。这就不符合文书所记大唐贞元八年“西州倾陷”的含义。因此,笔者赞同西州792年陷于吐蕃的说法。

荣新江先生在静嘉堂文库所藏梁素文旧藏吐鲁番文书中检出一件官文书残纸,写有:“贞元十一年(795)正月 日 录事(下残)”荣新江:《静嘉堂文库藏吐鲁番资料简介》,北京图书馆敦煌吐鲁番学资料中心、台北《南海》杂志社编《敦煌吐鲁番学研究论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第182~183页。。他据文书用年号贞元十一年并出现唐地方官吏“录事”一职,推测唐朝的统治秩序在当年之前已经恢复荣新江:《摩尼教在高昌的初传》,《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修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345页。。这或可说明当时唐人势力重新获得西州的统治权。但其后不久,西州最终落入回鹘汗国手中。到803年,回鹘可汗已经亲赴西州荣新江:《摩尼教在高昌的初传》,第342~343、348页。,显示回鹘汗国当时已经稳定地控制西州。

回鹘人统治西州最初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唐朝的地方统治制度。吐鲁番安乐城出土的属西州回鹘早期的《造塔功德记》中第3~4行记“其时牧主多害伊难主都禄都[ ]莫诃达干宰相 摄西州四府五县事”荣新江:《〈西州回鹘某年造佛塔功德记〉小考》,第182~190页。。反映了回鹘在初治吐鲁番盆地时,对于唐西州时代四折冲军府、五县的军事、民政制度的继承。西州的统治大权在回鹘的多害伊难主都禄都[ ]莫诃达干(*taγay ïnanču [qu]tluγ tü[zün][ ]baγa tarxan)宰相手中,但当地四府五县的基层运作和文书系统想必仍沿用唐西州时代汉人的一套制度。在吐鲁番地区出土的回鹘时代的契约文书中,除了纯以回鹘文写成者外,尚有一些汉-回鹘双语文书吐鲁番出土的汉文-回鹘文双语文书,参见伊斯拉菲尔·玉苏甫《回鹘文文献二种》,第110~119页;《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山田信夫著、小田寿典·ペーター·ツイーメ·梅村坦·森安孝夫編“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大阪大学出版会、1993)所收录 Em 01、Mi 10、Mi 27和Mi 33四件文书;T.Moriyasu and P.Zieme, “From Chinese to Uighur Documents”, “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14, 1999, pp.73-102。,反映了回鹘统治早期西州社会使用汉文文书系统的事实;而后来发展成熟的回鹘文书则继承了汉文文书的格式和术语参见T.Moriyasu and P.Zieme, “From Chinese to Uighur Documents”, p.97。。吐鲁番出土的著名的回鹘文《摩尼教寺院经济文书》正是西州回鹘王朝早期由官府颁发给境内摩尼寺院的官文书。虽然文书现存部分全是以回鹘文书写,但其上盖有的十一方朱印却是汉文篆字,作:“大福大回鹘国中书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耿世民:《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初释》,第498页;收入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新疆考古三十年》,第530页。,可以视为回鹘人继承唐代官僚体制和文书制度的又一例证。982年,北宋使臣王延德出使西州,途径西州回鹘治下伊州,记其行程道:“次历伊州,州将陈氏,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宋史》卷四九〇,中华书局点校本,1977,第14111页。。如果此言不虚,那么直到10世纪末叶,西州回鹘还在沿用着当地唐朝遗留下来的汉人进行管理。陈氏所言其家数十世世袭领伊州之事当然史无凭据,不能信从。但这充分反映了在当时伊州的汉人社会内部,统治的合法性仍是部分地建立在唐代的任命之下。回鹘初占东部天山地区时,当地社会基层仍是汉人社会。从上述的例证推测,回鹘统治者最初应当沿用了原唐朝西州的基层官、吏,以汉文文书维持日常统治秩序。

3.伊州

776年以前,吐蕃已经从唐朝手中夺取伊州。790年以后,吐蕃的势力一度深入北庭、西州等地,但旋即为回鹘击退。同时期伊州的形势不见明确的记载,但一些迹象表明,吐蕃的势力并没有退出伊州。德藏吐鲁番写本M 1摩尼文中古波斯语《摩尼教赞美诗集》(Mahrnāmag)跋文记录了漠北回鹘汗国在东部天山地区的势力范围。该写本为摩尼教册页装书籍的一复叶(bifolio),保留赞美诗集的抄写题跋和目录的一部分。根据跋文内容,知此诗集最初于762~763年在焉耆开始抄写,但中途搁置,收于焉耆的摩尼寺中。后来由一位摩尼教呼嚧唤Yazadāmad发现,交由其子继续抄写,在其他书手的协作下于漠北回鹘保义可汗时代(808~821年在位)完成文书最早的刊布、释读,参见F.W.K.Müller, Ein Doppelblatt aus Einem Manichäischen Hymnenbuch, Abhandlungen der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V, Berlin: G.Reimer, 1912。其后百年间,多有学者对文书中的部分片段和相关问题展开研究,代表性作品,参见H.-J.Klimkeit, Gnosis on the Silk Road—Gnostic Texts from Central Asia, New York, 1993, pp.274-275; 吉田豊‘ソグド文字で表记されに漢字音’“東方学報”66、1994、271-380頁;D.Durkin-Meisterernst, “Late Features in Middle Persian Texts from Turfan”, in: L.Paul, ed., Persian Origins —Early Judaeo-Persian 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Persian, Wiesbaden, 2013, pp.7-9。2007年,王媛媛综合前人研究结果,将全文汉译、注释,参见王媛媛《中古波斯文〈摩尼教赞美诗集〉跋文译注》,第150~152页;另见氏著《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中华书局,2012,第43~68页。。题跋为抄经完成之后,Yazadāmad所写之尾跋以前学者多认为此跋文为诗集开头,参见王媛媛《中古波斯文〈摩尼教赞美诗集〉跋文译注》,第129页。。跋文列举了当时回鹘汗国自可汗家族以降的贵族、大臣名号以及回鹘治下东部天山地区各地的统治阶层、摩尼教团重要人物的名字,反映了当时漠北回鹘治下东部天山地区的情形。据跋文内容,当时回鹘治下东部天山地区有北庭、高昌、龟兹、焉耆和于术五个大区,在五大区之下还列有佉沙(喀什)和拨换(阿克苏)等地,囊括了回鹘治下东部天山各地区,却只字未提伊州。这暗示了当时伊州并不在回鹘人的治下。与之相呼应的是英藏敦煌写本S.367《光启元年(886)沙州伊州地志》。该文献记载,伊州“宝应中,陷吐蕃。大中四年(850),张议潮收复,因沙州卌户居之。羌龙杂处,约一千三百人”该文献最新录文参见郝春文主编《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第2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第176页。。其中并未提及回鹘曾占领伊州。综上,吐蕃在被回鹘击败后退出东部天山大部分地区,但直到850年前他们一直保有伊州。

4.安西

贞元六年杨袭古被杀之后,史家记道:“安西由是遂绝,莫知存亡,而西州犹为唐固守”《资治通鉴》卷二三三,第7643页。。在此之前,河西诸州早已全部陷蕃,安西、北庭之事全依靠两地使者从北庭经回鹘道入长安通报。当北庭陷落以后,安西的消息自然断绝,对于唐朝而言,“莫知存亡”一说合情合理;那么,“西州犹为唐固守”的消息如何传入唐朝呢?只能通过回鹘。这则史料表面显示了唐朝对西域的了解,背后反映的是当时回鹘对西域形势的掌握,表明在790年时,安西与回鹘之间的交通已经被吐蕃阻断,北庭和天山北道一线全部在吐蕃及其盟军沙陀、白服突厥、葛逻禄等部的严密封锁之下。

但安西的唐朝孤军仍然在绝境中坚守,未曾陷于吐蕃。且看《九姓回鹘可汗碑》汉文第16行所记内容。

□□遗弃。复,吐蕃大军,攻围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山,以为京观,败没余烬。□□□□□□□□□□□□□□□□□□□□□

吐蕃在包围龟兹(安西)时,被回鹘大军击败,说明当时吐蕃尚未攻破安西。引文的前一行(第15行)所记正是791年回鹘在北庭击败吐蕃之事,说明龟兹之战在此之后。于术是位于天山南道龟兹与焉耆之间的一座守捉城。吐蕃在龟兹战败之后“奔入于术”,说明于术此前已在吐蕃的控制之下。这同时还说明,回鹘援军应当不是从东面杀到龟兹,而是从天山北麓南下龟兹。从790年至此时,龟兹一直在唐军的坚守之下。其他出土文字资料也印证了唐军在龟兹的坚守。黄文弼在1928年调查拜城县克孜尔千佛洞时,曾在一洞窟中发现一件汉文文书残片,上书:“贞元七年西行牛二十一头”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科学出版社,1958,第36页。。他推测这是一件过所文书。这显示,唐军在791年至少控制着龟兹西部地区。此外,克孜尔千佛洞第222号窟出土有纪年为“贞元十年”的题记阎文儒:《新疆天山以南的石窟》,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新疆考古三十年》,第564页;参见张广达、荣新江《8世纪下半叶至9世纪初的于阗》,第253页。

吐蕃在龟兹战败之后,敢向于术、焉耆方向奔逃,应当是希望与其在西州、伊州、沙州一线的势力汇合。因此笔者推测,此役应当发生在792年吐蕃破西州之后。另外,这时回鹘能在此地将吐蕃“四面合围,一时扑灭”,或可说明于术东面焉耆一带已经被回鹘的另一支军队攻占,吐蕃军队东撤的道路被堵死。

综上,791年回鹘在北庭战胜吐蕃之后,东部天山地区的战局开始转向有利于回鹘的方向。回鹘在攻下北庭之后,先后攻下天山北道、龟兹、焉耆、西州等地,而吐蕃的势力则收缩到伊州、沙州以东和丝路南道一线。

5.回鹘汗国在龟兹以西的军事活动

此后,回鹘汗国改向西部天山地区行军,进攻那里的吐蕃军队及其盟军葛逻禄等部。《九姓回鹘可汗碑》汉文第17行记有如下内容。

□□□百姓与狂寇合纵,有亏职贡。天可汗躬总师旅,大败贼兵,奔逐至珍珠河。俘掠人民万万有余,驼马畜乘□□□□部□余众来归……

珍珠河即锡尔河注1,引文显示回鹘大军已经扫荡了锡尔河以北草原地带。据此行残存“百姓与狂寇合纵,有亏职贡”字样和作战地点分析,所记应是回鹘大军沿天山北道西入西部天山草原,攻伐曾与吐蕃结盟的葛逻禄、西突厥等草原部族。同碑第20行又有如下内容。

注1W.Barthold, C.Bosworth, and C.Poujol, “”, in: P.Bearman et al., eds., Encyclopaedia of Islam, 2nd Edition, see online: http://dx.doi.org/10.1163/1573-3912_islam_COM_1088.

□□□□□攻伐葛逻禄、吐蕃。搴旗斩弑,追奔逐北,西至拔贺那国……

回鹘的追兵还深入到了河中地区,至少到达了费尔干纳盆地(拔贺那国)。而据同碑粟特文部分推测,回鹘大军在河中地区的进军还不止到达费尔干纳。粟特文部分的一块残片上记有如下内容。

〔他〕为选民和听众〔开创了〕和平盛世……又在整个伊斯兰(世界)……上到Mumin异密(amīr),因为〔害怕〕有福的〔回鹘?〕国……摘译自吉田丰1999年对此碑现存粟特文残片的释读,参见森安孝夫·吉田豊·片山章雄‘カラ=バルガスン碑文’森安孝夫·オチル編“モンコル国現存遺蹟·碑文調査研究報告”、中央ユーラシア学研究会、1999、219頁。

回鹘大军在中亚西部的进军可能震动了伊斯兰世界。碑文中的Mumin异密可能正是当时出镇呼罗珊、后来成为黑衣大食第七任哈里发的马蒙(al-Ma’mūn)。《塔巴里史》(Tariḫ al-Rusul wa al-Muluk“先知与国王史”)中记有810年尚在呼罗珊的马蒙与其近臣的对话,曰:“但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呼罗珊已经残破,四处动荡,〔葛逻禄〕叶护摆脱了臣属地位,吐蕃统治者可汗怪僻不顺,高附君主准备入侵比邻的呼罗珊之地,讹打剌班君主拒付一直交纳的贡赋。我对这些都束手无策。我知道穆罕默德(阿明)要我前去用心险恶。看来,我只得放弃现在的地位,去追随突厥的君主可汗,求助他和他的国土的保护”转引自华涛《穆斯林文献中的托古兹古思》,《西域研究》1992年第2期,第63页。。华涛指出,其中的“突厥可汗”应指漠北回鹘汗国。从当时中亚的形势来看,此说不差。学者普遍认为,821年前后大食使者塔米姆出使回鹘汗国为伊斯兰世界带来了有关回鹘汗国的一手信息。但在此次回鹘进军河中的过程中,伊斯兰世界应当已经对这股势力有了清楚的认识华涛:《北庭之战前后回鹘与大食的关系》,南京大学元史研究室编《内陆亚洲历史文化研究——韩儒林先生纪念文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第465页。。马蒙从806年起出镇呼罗珊。如果上引《九姓回鹘可汗碑》粟特文部分所记Mumin异密正是马蒙,那么回鹘攻入河中地区应在806~810年。

另外,回鹘在天山南麓还攻下了疏勒(喀什),并意图向于阗进军。Hedin 20号于阗文书断代在802年,文书第3~6行记有如下内容。

唐人罗提杰(Lä thihä tcyenä)欲引2000军马入于阗境。今夜,佉沙(Khyesvā,疏勒)的Lunä tcabi ysamga来信报,曰:回鹘(Huna)已经进攻佉沙的Ttumga śem;但未明言回鹘进攻了几日,何日发动进攻,等等。你得令之后,将人、畜一遭引入媲摩(Phema,坎城)。H.W.Bailey, Khotanese texts IV, Cambridge, 1961, p.121; Y.Yoshida, “The Karabalgasun Inscription and the Khotanese Documents”, p.351.

文书写成之刻,回鹘进攻喀什的战事正在进行中,安西的唐军余部也在回鹘的配合之下准备南下于阗,阻断吐蕃军南撤的退路。而此役的最终结果则反映在国家图书馆藏犹太波斯语信札上,喀什被回鹘攻克,吐蕃驻军败亡。信札第33行写道:“喀什噶尔(Kašgar)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杀光了吐蕃人”张湛、时光:《一件新发现的犹太波斯语信札的断代与释读》,第87页。文书刊布者之一张湛后来对文书进行重新解说,将文书年代定在791年前后,认为所记战事为吐蕃进攻喀什的唐军失利之事,参见张湛《粟特商人的接班人?——管窥丝路上的伊朗犹太商人》,第661~672页。

在攻灭龟兹、于术的吐蕃军队之后,回鹘一方面从天山北路出击葛逻禄、西突厥部落,平定锡尔河以北西部天山草原各部;另一方面,他们出兵喀什,在802年围攻喀什的吐蕃驻军,并意图派兵攻入于阗。同年或稍后,回鹘攻克喀什。其后,他们顺势西进,追击吐蕃残部进入费尔干纳盆地;并有可能继续深入河中,并在806年之后与大食发生直接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