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医论及学术思想

第一章 脑病医论

第一节 对中医脑髓理论的研究——神明归属问题的思考

一、现状
(一)“神”与“神明”的概念仍然缺乏共识

“神”与“神明”的内涵丰富,从不同角度理解,有不同的内涵。纵观有关“神明”争论的文章,大都对“神”或“神明”的内涵做了阐述,但各有说法,显然存在差异,未能达成共识。谈及神,神本来就是很玄妙的,非常广泛而复杂的。宗教神话中所谓神,乃神灵、鬼神之谓。中医学中对神的论述亦很多。如:《素问·八正神明论》:“帝曰:何谓神?岐伯曰:请言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素问·八正神明论》又曰:“血气者,人之神,不可不谨养。”《灵枢·本神》:“两精相抟谓之神。”《灵枢·平人绝谷》:“故神者,水谷之精气也。”《简明中医辞典》“神”:广义指人体生命活动的总称,包括生理性或病理性外露的征象;狭义指思维意识活动。《辞海》“神”:“一指人或物的精灵怪异,一指人的精神”。《实用中医脑病学》:中医学中的神明,就广义而言,是泛指统率一切功能活动的能力和生命活动的外在象征。凡具有“藏精气而不泻”功能的脏都具有藏神的作用。也就是说,五脏具有藏神作用,故有“五神脏”之称。

李向东等:“神的特点是自由自在,不可测度。《素问·天元纪大论》云:阴阳不测谓之神。”道出了神的特性。由于神自由变化的本性,用肉眼是看不到的,所以有心藏神之说,藏字恰好道出了神的隐蔽性。生命活动的外在活动表现是清晰可测的,此为“明”之义。“志”通“识”,是“标志”之义。因此“志”与“明”是同一含义的不同说法。两者都是生命活动的外在表现。

李会义等认为:中医基础理论定义神的含义有三:一是按自然界物质运动变化的功能和规律;二是人体生命活动的外在表现,即广义的神;三是精神意识思维活动,即狭义的神。认为:神又可分为先天的“元神”与后天的“识神”,而且心脑各主其神,即脑主元神,心主识神。脑主元神为“元始神”,是人体发展变化的内在因素和规律。心主之识神为生命活动的外在表现及精神意识思维活动的总和。

刘保和认为:李时珍所说“元神”是命门与脑存在的生命初始本原物质,并且这种物质决定了一切生物体生长壮老已。六版教材将“元神”作为神志精神的同义词对待,是一种基本概念的错误。脑为元神之府,即脑与命门连属而成一物,内藏“元神”。

区永欣:神的概念定位为“生命之神”。

贾耿:神分元神与识神,元神是指生命发展变化的内在因素及规律,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识神是指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它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神明之争主要是指“识神”而言。

(二)当前谁主“神明”的主要学派

据我所理解今天所争论的谁主神明的“神”或“神明”,主要是指人的精神意识思维等高级神经中枢功能而言。作为一个学术研究,其内涵应该做出明确的界定,世上乃至在中医界内,见仁见智,可以有诸多的不同见解,但在中医脑科学研究系统内,对其内涵则要有所共识。这个“神门”的内涵界定有待大家讨论定夺,取得共识。

张效霞等: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近10年(2006年发表),关于“孰主神明”争论十分激烈。仅在中医期刊中就发表了上百篇论文,形成了“心主神明”“脑主神明”“心脑共主神明”三足鼎立的格局。

1.“心主神明”派

“心主神明”观念的产生与当时的历史文化社会背景息息相关。如:

从心的部位或位置来说,古人认为人之心脏位于人体之正中,《说文解字》释“心”字时曰:“在身之中”,段玉裁注云:“中者,别于外之辞也,别于偏之辞也。”说明“中”乃“正中”之意,并有“中心”“内心”之称。

从君臣制来说,“君者中心,臣者外体”,正中者为君主。所以“心”为君主,为君主之官,为人体之主宰、为人体之统帅、为心君、为天君。神是自然界之主宰、人之主宰;而心脏又居人体正中,亦为人之主宰,那么心脏与神也就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而成为主神之官。再加上从忌讳的角度说:君说东,臣不能说西;君说能,臣不能说不能;与君主所称用的字、词、名称等皆不能相重。因而,“心主神明”的理论,在封建君臣制社会中就比较稳固地延续至今,并被世人所接受,人们将专门研究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的学科称为“心理学”。就连今天,无论在文字抑或语言上仍保留了这种“心主神明”的认识形象,凡与神志活动有关的文字或词汇,大多从“心主神明乃是由心之于身,犹君主之于社稷国家的观念推论而来”(在如此背景和条件下所构建的“心神论”不免有其不足和片面性。越来越受到质疑)。如李向东等认为:“心主神明”并非《黄帝内经》原旨。

有学者指出:当今学术的基本观点是:心主血脉,神有赖于血以充养。解剖知识告诉人们:心主血脉,血足者神旺,失血者神少,亡血脱血者神昏或失神。这与古希腊的哲学家的看法类似,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坚持说,精神位于心脏之中,其理由是:温热意味着活力;血液是温热的,心脏泵出血液,因此,它是精神、思想之源。

一些学者认为:神明之心调控全身的各个环节。

五脏神缺乏具体规定,临床指导性隐晦,应用价值受限。五脏神与五志交叉,运用上有一定的随机性而缺乏规范等。这就给精神科的临床辨证论治带来了一定的困难。

当西医学发现心脏分泌心钠素,可以通过神经体液调节系统对思维等高级神经活动有所影响;有报道心脏移植的受体出现了与其供体相同的行为改变时,中医界有多少人为之兴奋和欢呼,并把它作为论证“心主神明”是“科学”的证据。由此看出“以西医学的理论作为衡量和评价中医是否科学”,这一自“西学东渐”以来所形成的社会价值的影响之巨大和深远。这一发现仅说明心脏器官对大脑有某种形式的作用,与中医的“心”无涉,更无关“心主神明”。即便是有所质疑,但总体上“心主神明”仍然统治着中医学理论与临床。

2.“脑主神明”派

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在藏象学说中,《黄帝内经》把“脑”归入“奇恒之腑”行列。而中医对奇恒之腑的认识,基本上仍停留在古代解剖学的认知水平上,奇恒之腑游离于五脏各个子系统之外,其功能的正常与否直接由五脏主控,处于被支配地位。

正如有学者指出:脑连属于脏腑的“资格”都不具备,更谈不上将主神明的功能赋于脑。故“脑主神明”“纵然能说必不能行”(清末王清任《医林改错·脑髓说》开篇即云:“灵机记性不在心在脑一段,本不当说,纵然能说必不能行”)。

然而,中医脑病工作者仍在不断努力寻求构建和完善新的脑病学说,力求贯穿脑主神明之观点:如:

(1)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阎孝诚主编《实用中医脑病学》。对中医脑髓理论做了较系统的论述,增加了许多与脑相关的名词,有如:醒脑开窍、清脑息风、宁神安脑、填精益髓补脑、培元益脑、风邪犯脑、寒中于脑、暑扰神明、湿蒙清窍、疫毒犯脑、袪风定脑、解郁安脑、开窍醒脑,避开了心字或心包。

(2)许沛虎主编的《中医脑病学》,亦较系统地阐述了中医脑病学的基础理论,又较全面地介绍了临床常见脑病之诊治。

(3)王永炎、张伯礼两院士主编的《中医脑病学》,对中医脑病理论的发展史、脑的生成、功能、与人体各方面的联系、病因、病理病机、诊法辨证治则等,乃至现代研究进展都作了系统阐述。

(4)虢周科等主编的《中西医临床脑髓病学》从临床实际出发,以中医为主,中西医结合,使脑髓病学具有时代气息。

(5)程昭寰引经据典,参古验今,归纳出脑的生理特点为中清之脏,纯阳之脏,喜静恶扰;具有主精神思维、感觉、运动、记忆和情志的功能。

(6)周文献复习相关文献后也指出,脑为中清之脏,宁静之器,内持为贵,在人的生命中占中心地位。

然而:“脑主神明”说古医籍中虽多有提及,今人亦做了诸多努力,发表了大量论述,但远未能形成完整的体系以有效地指导临床,使得中医脑髓理论目前确实滞后于临床需要和现代科学发展。

3.心脑共主神明派

近代医家张锡纯首倡“心脑共主神明”之说,后人多有附和。如:许国振纵观《黄帝内经》全篇,发现《黄帝内经》中“心主神明”和“脑主神明”两种理论共存,上述两种学说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心主神明”是从脏腑功能调节立论,“脑主神明”是物质场所立论,引用现代神经生理学的研究成果和对心脏磁场、大脑磁场及“心激素”的研究成果,证明“心脑共主神明”,心调神,脑生神,心在神明的产生和变化中作用更重要。

张立认为“心主神明”虽然是一个较为完整的系统学说,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已越来越不能满足临床实践,应用价值有限,五脏神与五志交叉,运用上有一定随机性而缺乏客观性。“脑主神明”学说的出现是中医学的进步,但立脑斥心,以脑代心是不妥当的。中医的脏腑不能与西医的脏器划等号,两种学说互有缺憾,心脑共主神明,体在脑,用在心,与现代医学提倡的生物—心理—社会疾病模式有吻合之处,应予以提倡。

李向东等:心神说和脑神说可在“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理论中获得完美的结合。

4.附说

现代脑科学,以知己知彼。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脑科学呈现了爆炸性发展,同时展现出广阔的前景。美国科学家倡议“脑的十年”,于1989年6—7月,美国国会参众两院通过了自1990年1月1日开始的今后10年为“脑的十年”提案。

“脑的十年”的提案首先提出了神经系统疾患对人类产生的严重影响。说明了脑科学研究的紧迫性。并进一步论述了脑科学对改善人类健康的重要性。

国际脑研究组织(IBRO)在20世纪90年代初,即表示对“脑的十年”活动的支持,使“脑的十年”成为全球性行动。

欧共体在1991年成立了“欧洲脑的十年”委员会。为了加强欧洲和美国脑科学研究的联系和合作,1996年2月在瑞士“世界经济论坛”上,正式宣布成立脑研究联盟。

日本于1996年推出了“脑科学时代”庞大计划纲要。从“认识脑”“保护脑”“创造脑”三个方面来推动脑科学。在“认识脑”领域,战略目标是:阐明实施认知、情感、意识的脑区的结构和功能,以及脑的通信功能。在“保护脑”的领域中,目标是控制脑发育和脑老化的进程,及神经性和精神性疾病的康复、预防。在“创造脑”领域中,目标是设计和开发仿脑型计算机和信息处理系统。

1992年我国亦将“脑功能及其细胞和分子基础”正式列入国家科委“攀登计划”之中。

(三)究竟谁主神明争论不休

许多学者已深入论证认为不存在争论的焦点,争论是无谓的。

我个人亦认为经过漫长的激烈的争论,该说的相信已说,再争论下去也的确是无谓的。关键是要各自完善自己的学说。

二、对中医脑髓理论研究的思考
(一)正视现实

正如前述,由于历史的原因,脑连脏腑的资格都不具备,当然谈不上将主神明的功能赋予脑。虽然,古医籍中多有提及,但仅仅是只言片语。即使加入今人努力的成果,仍远未能形成完整的中医脑髓理论体系以有效地指导临床,使得中医脑髓理论目前确实滞后于临床需要和现代科学的发展。

(二)构建与完善中医脑髓理论体系的迫切性

向德鸿:“脑主神明”论是发展中医脑病学的基础,是中医学发展的突破口。

《中医脑髓理论说略》作者指出:随着现代生命科学对大脑的认识日益深入和中医脑病学的逐渐成熟,临床实践对中医脑髓理论的需要愈加迫切。

张俊龙指出:用两千年前的学术理论一成不变地指导后世不断积累、不断丰富、不断深化的实践活动,很难摆脱守株待兔式的困局。况且,医学科学是具体的,用一种即便是正确的自然哲学观或是古代的理法方药,来应付无限复杂的现实问题,实难避免“捉襟见肘”的困境。

有学者指出: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当前“心身医学”的兴起,精神(心理)因素作为一个极其重要的病因而被人们日益重视,因此,按照中医自身发展规律和中医基础理论、结合中医当代临床实际,进一步发掘中医学中理论体系的精华,借鉴现代最新科技成果,不断深入研究脑主神明与人体的生理病理关系,不断充实完善元神论,使之形成相对独立的、系统的新的中医脑科学,就显得更加迫切与需要。

(三)艰巨性

要改变几千年的传统观念,构建一个完整的新的理论体系,并非是容易之事。必须要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

(四)方法与形式可以多种多样

如:可以在原有脏腑学说上深化而不影响中医的理论大局:

陈奕梁:以现有的学说为基础,对它们进行补充、发扬。如《黄帝内经》提出“五脏”学说,后人张介宾认为肾虽为阴,但其内藏火,故而提出“命门学说”,对肾的功能进行补充,但他并没有反对《黄帝内经》中所提肾的作用。同样,温病四大家创立温病学对伤寒学说进行补充,他们也没有否定伤寒学说。

同样,中医脑科学的发展也可以是自成体系,对现有的学说进行补充、发扬,如温病的卫气营血辨证、伤寒的六经辨证等而与中医脏腑学说共存。我个人认为这是最为理想的一种。

亦可以分步探索。如当今大多学者,首先把“心主神明”改称“脑主神明”,神志疾病的“痰迷心窍”改称痰迷脑(清)窍,以逐渐养成习惯,然后再不断深化。

但值得提出的是,不管什么方式、方法,必须以中医辨证思维为指导,运用中医传统研究方法,遵循中医独特的理论体系并不断取得创新成果,以能推动临床疗效的提高为前提。切不可以西医观点套中医,跟着西医跑。

(五)中医脑病学者要勇往直前

正如王新陆指出:“旗帜鲜明地深化‘脑主神明’理论,是在尊重中医自身发展规律、符合中医理论体系的前提下思考问题的。时代在发展,科学在进步,我们应该在我们时代的条件下重新认识和构建藏象学说,把“脑主神明”理论作为中医藏象学说最复杂、最核心的问题去研究,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求,继往开来,完成中医学理论体系的升华,引导中医药理论与实践的现代化发展。”

三、后语

今天重新提起神明归属问题,并不是说要求大家再去争论谁主神明,我亦觉得再去争论实属无谓。

重提神明归属问题,是因为“脑主神明”是中医脑髓科学的理论基础,是因为当前中医脑科学理论建设滞后,已经制约了中医脑科学术和事业发展。正如美国“脑的十年”的提案首先提出了神经系统疾患对人类产生的严重影响,说明了脑科学研究的紧迫性,并进一步论述了脑科学对改善人类健康的重要性一样,人类健康企盼着我们中医脑病工作者,我们要勇于承担历史赋予我们的重要使命。

时代在发展,科学在进步,要与时俱进。中医药要现代化,要走上世界;当然中医脑科也要现代化,同样也要走上世界。神明功能,是脑的功能,要归还于脑,这是前提。中医脑科,寄人篱下,被支配和从属的地位,必然有碍其自身的发展。

中医脑科学工作者,应当不管风吹浪打,踏踏实实地,研究中医脑髓脑神的生理病理,探索和发掘中医学史上元神理论指导下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并发扬光大,以不断地为构建和完善中医脑科学理论,造福人类。

(刘茂才 中华中医药学会脑病分会第二届全国学术会议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