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张怀农是在离家返城前两天的午后。中午受了叩伦与叩光及两个弟妹的邀请,推迟不过只好与父亲先到叩伦家吃了顿中饭。其实原本是两个弟弟一起到家里来,嚷着要请父亲和我一起过去吃饭,虽说推迟了几次,但我向来是受不惯热情和客套的人,母亲也说,都是自己的弟弟,去吃顿饭也是你做大哥的表示。我于是只得应允。
不过,对于先到谁家吃饭,两个弟弟倒是争执了起来,于是还上演了各自陈述自己理由的场面。这使我感到内心的温暖和感动。叩伦说:“我是二哥,大哥多年不回,肯定是要先到我家吃饭。”不光如此,叩伦还将二弟妹搬了出来,对叩光说,“我来时你二嫂就已经交代我,必须先要大哥到我们家去,不然我回去交不了差。”
听到这里,我不禁笑起来,想不到一向严肃不羁的二弟还能说出这样的温情绵绵的话来。不过叩光也毫不相让,估计怕是我被叩伦给抢了去,干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借了母亲的身份对叩伦说:“娘,你是知道的,小时候,大哥是最疼我的,而且做二哥的哪能不让着我这个当弟弟的。”话没说完,先是瞟了一眼叩伦,然后叩光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这时候,一时半会没见人影的淑娴突然从自己小房里,一挑门帘冷不丁跳了出来。“哈,”淑娴嚷道,“三哥真不害臊,小时候大哥最疼的是我好吧。哪有你的份!”说完,一揽母亲的胳膊,搬了个鬼脸,说,“对吧,妈。”
叩光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并且抓住我的胳膊仍旧不松手,只道,“谁教你是爹妈的心头肉呢,大哥除了最疼你之外,那数第二的还不就是我了!”说完,也将目光指向母亲,似乎再求得母亲的支持。只有父亲坐在中堂的茶几旁边抽他的旱烟袋,笑眯眯的乐呵着。然后,将抽完的旱烟袋的铜嘴,照着桌角一磕将烧尽的烟灰磕了出来。然后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你弟兄几个也别争了,叩伦说得对,论资排辈是要先到他家才对,不然要坏了规矩了。
于是,由父亲做主,我们先到叩伦家吃中饭,并且将叩光一同拉了去。按照叩伦的说法,这是第二次为我洗尘,再要到叩光家时候,那便是第三次接风了。叩光争持不过,也只好一摊两手说,“那好吧,我还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呢。”话没出口,就惹得母亲笑起来,连淑娴都忍不住挖苦叩光,“哈哈,三哥自己承认也是个怕老婆的人了。”然后,便是她放肆的大笑声,惹得叩光赶紧求饶,“别别,你这做妹子的可不能说哥的坏话呢。”
至于母亲和淑娴,母亲只说你们爷几个好好喝几盅酒吧,我和丫头就不参合了。淑娴也恐怕别硬拉了她去,一扭身便跑回自己的房间,并直呼母亲道,妈,做好中饭叫我啊,我睡啦。于是,叩伦一路紧走回去准备酒水,我和父亲及叩光随后便到。
吃了饭,父亲照例一个人闲了没事便走到外面溜达去了,叩伦的女儿对我已经不再陌生,已经会喊人了,只是还不肯让我这个在她看来是外乡来的伯伯抱抱。看到父亲背着手踱出她家小院子,赶紧一溜烟甩开她妈妈的手,奔过去扯住父亲的衣角,昂脸奶声奶气的对父亲说,老爷爷,你去哪里呀,带上我啊。于是我忍不住想,看来自己离开村子实在太久了,以至于下一代人都在心里将我排除在外了。
父亲领了孙女走出去,我又和叩伦叩光闲聊了几句,然后一个人走了开去。西村照例是有了很大变化,但是我仍旧对整个村子的格局了如指掌,除了一些新建起来的房子,我一时叫不出是谁家的来,其他的青砖灰瓦修建起来的房子,以及少许几家茅草和土坯垒起来的人家,我都还认得。不过,一些年龄分布在四五六岁的孩子,虽然自由的奔跑在村子的屋角和树林间,我即使见了也喊不出名字来,根本不知道这都是谁家的娃娃了。
不过,我总还认得一个苦瓜。穿过西村中间的那条东西路,经过一个孩子玩耍的场地的时候,一群大概足有十来个孩子组成的游戏队伍正在激烈的喊叫着,其中一个领头的孩子便是苦瓜。他们在玩的是一种叫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看样子苦瓜扮演的是老鹰,其他的一长串的孩童们,都是小鸡们。我没想到这个来自异乡的孩子,与本村的孩子玩得是如此的友好。不过这也不奇怪,我听淑娴说到过苦瓜这孩子,说他今年六岁,才刚刚上学,但是在西村的学堂里读书的。他已经在西村大概生活了有小半年了。
我坐在游戏圈子之外,颇站住逗留了一会,欣赏着这个激烈的游戏。其实,假若不是我已经早过了孩子的年龄,怕是自己都要忍不住跳进去和他们一起玩耍一回。这真应了父亲的那句话了,八十岁买个花棒槌,玩心不退呢。这是我们几个孩子小时候,父亲常唠叨的一句话。估计这话,以后也就要被我们继承,来管教自己的孩子了。
我站起身来,拍拍身后的尘土,转身要走,这时候苦瓜抱着一根棍子跑了过来。我记得依然清楚,这根棍子便是前几天她甩在苦兰身上的那根棍子,我当时还狠狠的呵斥了他。
“大姥爷。”他喊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倒是让我觉得他叫我的称呼使我感到好奇了。“你之前不是喊我大爷爷吗?怎么现在又喊我这个呢?”
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一甩手中的棍子,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我爸爸来了,在我爷爷家呢,说接苦兰回家啊。
我愣了一下,“哦!你爸爸!”
对啊,我爸爸,就是张怀农啊,我爷爷和婆婆都是这么叫的。他不屑一顾的说,“婆婆还说,我喊你大姥爷,喊你大爷爷都可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说完,他又返身跑回到游戏当中去,继续玩耍了。不过,这次我看见他扮演了一只小鸡,老鹰的差事则被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孩子取代了。
我突然没了回家的打算,不消言语已调转了方向,我决定到吉广家里去看一看。这是突然间的决定,好像是好无来由的决定,也许是好奇心驱使,我决定去看看这个叫张怀农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