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的清晨总裹着一层湿冷的薄雾,像上好的纱绫,将灌木丛、乱石堆都笼在一片朦胧里。顾景兰是被冻醒的,肩头搭着的兰一的外套滑落在地,沾了些带着露水的苔藓。她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边——兰一还睡着,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唇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血色。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将外套捡起来,拍掉上面的苔藓和草屑,又小心翼翼地盖回他身上。做完这一切,才提着那个用藤蔓编的篮子,钻进晨雾里去寻水。
这几日找水的路她已熟稔。顺着西侧的乱石堆往下走,穿过一片低矮的蕨类植物,就能看到那处石缝——泉水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滴滴答答,落在下面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水洼里,清澈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
只是今日走到石缝附近,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水洼边的泥地上,印着几个浅浅的脚印,比她的脚大上一圈,边缘带着清晰的纹路,不像是野兽的蹄印,倒像是……人的鞋印。
顾景兰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握紧了手里的石矛——那是兰一教她做的,用一块磨得尖锐的青石绑在木棍上,虽简陋,却也能防身。她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四周的灌木丛,叶片上的露珠还没滴落,一切都静得可怕,只有泉水滴落的“叮咚”声,在晨雾里格外清晰。
是追兵吗?还是……迷路的猎人?
她不敢大意,缓缓后退了两步,想先回去告诉兰一。可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顾景兰猛地回头,举起石矛,却见一个身影从雾里走出来,穿着粗布衣裳,背着个药篓,手里还拿着把小锄头,竟是个采药人打扮的老者。
老者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你是?”
顾景兰警惕地盯着他,没有放下石矛:“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山下村子里的,上来采药的。”老者指了指身后的药篓,里面装着些草药,“这崖底常有珍稀药材,就是路难走……小伙你是?”他打量着顾景兰的打扮,眼神里带着疑惑——这一身虽破旧,却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崖底?
顾景兰没有回答,只是问:“你经常来这里?”
“也不是经常,”老者挠了挠头,“偶尔来一次,这地方偏,少有人来。”他顿了顿,看着顾景兰胳膊上的伤口,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石矛,像是明白了什么,“小伙子是……遇到难处了?”
顾景兰没有说话,心里却在快速盘算。若是这人可信,或许能找到出去的路;可若是敌人派来的,那她和兰一就危险了。
“我……我们从山上摔下来了,同伴受了伤,被困在这里。”她斟酌着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求助,“老人家,你知道这崖底有出去的路吗?”
老者闻言,脸上露出同情:“唉,可怜见的。这崖底四面都是峭壁,只有东边有个窄缝能上去,就是路陡得很,怕是不好走。”他看着顾景兰,“姑娘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
顾景兰看着他的眼睛,老者的眼神浑浊却坦荡,不像作伪。她犹豫了片刻,道:“我同伴伤得很重,能不能劳烦老人家跟我去看看?”
老者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一前一后往窝棚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顾景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老者只是老实跟着,手里的锄头还偶尔拨弄一下路边的草药,像是在辨认,心里的警惕稍稍放下了些。
快到窝棚时,她停住脚步:“老人家稍等,我去跟同伴说一声。”
老者点点头,在原地等着。
顾景兰钻进窝棚,兰一已经醒了,正靠在干草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回来了?”
“嗯,”顾景兰蹲下身,压低声音把遇到采药人的事说了一遍,“我看着不像坏人,他说东边有出去的路。”
兰一的眉头微微蹙起:“小心些,别轻信。”
“我知道。”顾景兰点头,“我让他在外面等着,你见见他?”
兰一点头。
顾景兰出去把老者领了进来。老者看到兰一后背的伤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哟,这伤可不轻啊!”他放下药篓,从里面掏出个小布包,“我这里有金疮药,是自家配的,效果还行,姑娘你先拿去用。”
顾景兰接过布包,说了声“多谢”。
老者走到兰一身边,蹲下看了看他的伤口,又搭了搭他的脉,眉头紧锁:“小伙子失血太多,身子虚得很,这崖底潮湿,再拖下去怕是要落下病根。”他站起身,“东边的窄缝虽然陡,但我常走,熟得很。若是信我,今天下午我就来接你们,我家里有驴车,能拉着他走。”
兰一看着老者,眼神平静:“老人家,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我们?”
老者笑了笑,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当年我儿子上山打猎摔断了腿,也是被路过的好心人救的。再说了,看两个小伙子也不像坏人,帮一把是应该的。”
兰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多谢老人家。”
老者摆摆手:“不客气,我先回去准备准备,下午再来。”说着,背起药篓离开了。
看着老者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后,顾景兰才松了口气:“看来是个好人。”
兰一却没那么乐观:“再看看。”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两人都有些心神不宁。顾景兰把老者给的金疮药涂在兰一的伤口上,药味很浓,带着一股清凉,涂上去倒是舒服了不少。兰一则靠着窝棚的柱子,闭目养神,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中午时分,顾景兰烤了几个山芋,两人分着吃了。山芋是她昨天找到的,埋在土里烤得焦香,甜丝丝的,是这几日吃到的最像样的食物。
“要是真能出去就好了。”顾景兰咬着山芋,看着崖顶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憧憬,“出去了,就能把账册交给父皇,就能……”
“就能扳倒赵显和淑妃,为林家平反。”兰一接话道,语气里带着坚定。
顾景兰点点头,转头看他,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忽然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板板正正的小护卫,总是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像影子一样。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会成为她最信任的人,甚至……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兰一,”她轻声说,“等出去了,你……”
话没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老者的呼喊:“嘿!小伙子!我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和期待。顾景兰站起身,走出窝棚,只见老者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搭着块木板,显然是用来让兰一躺的。
“都准备好了,咱们走吧。”老者笑着说。
兰一在顾景兰和老者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毛驴边,小心地躺在木板上。顾景兰扶着木板的一端,老者牵着毛驴,三人慢慢往东边走。
东边的路果然难走,全是陡峭的斜坡,长满了荆棘和碎石。顾景兰扶着木板,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生怕颠簸到兰一的伤口。她的手心被磨得生疼,额头上全是汗,却不敢停下。
兰一躺在木板上,能清晰地看到她咬着牙、一步步艰难前行的样子,头发被汗浸湿,贴在脸颊上,胳膊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却浑然不觉。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你,歇会儿吧。”他低声说。
“没事,快到了。”顾景兰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带着喘息,却很坚定。
老者在前面开路,用锄头砍掉挡路的荆棘,时不时回头叮嘱:“小心脚下,这里滑。”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老者说的窄缝。那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缝,陡峭得几乎垂直,好在有人凿出的浅浅石阶,上面长满了青苔,湿滑得很。
“从这里上去,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我家了。”老者指着石缝上方,“只是这石缝……怕是不好过。”
兰一看着石缝,对顾景兰道:“你先跟老人家上去,我自己……”
“不行!”顾景兰立刻打断他,“要走一起走。”
老者想了想:“这样吧,我先上去,把驴拴好,再下来接你们。小伙子你伤重,我背你上去,姑娘你在后面扶着。”
兰一刚想拒绝,就被顾景兰按住了:“听老人家的。”
老者身手倒是矫健,很快就爬上了石缝。没过多久,就听见他在上面喊:“我拴好驴了,下来接你们!”
他顺着石阶下来,蹲在兰一面前,兰一抱歉着说:“老者,有劳了。”
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在了老者背上。老者背起他,顾景兰在后面扶着,三人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石阶湿滑,顾景兰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死死抓住了旁边的石壁。她能感觉到兰一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人心疼,后背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染红了老者的粗布衣裳。
终于,爬到了石缝顶端。外面是一片开阔的山坡,长满了青草,远处能看到袅袅的炊烟。老者把兰一放在草地上,喘着粗气:“到了,前面就是我家。”
顾景兰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汗湿透了,看着远处的炊烟,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兰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几朵白云。他侧过头,看着顾景兰,她的脸上还沾着泥土,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我们……出来了。”他轻声说。
“嗯,出来了。”顾景兰擦掉眼泪,也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老者看着他们,欣慰地笑了:“走吧,去我家歇歇,我让老婆子给你们做些热乎饭。”
三人慢慢往山坡下的村子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此刻,能呼吸到崖顶的新鲜空气,能看到远方的炊烟,能身边有彼此,就已是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