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初遇后,林夏的世界里仿佛被悄然嵌入了一个新的坐标轴——每周三下午三点,市立美术馆,《星夜》展厅。
他们的相遇短暂得如同星子坠入深海,除了最初那圈微澜,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沈屿依旧准时出现,像设定好的精密仪器。黑色大衣有时会换成深灰色,但左耳垂上的那枚星形耳钉,永远闪烁着不变的、清冷的光泽。他依旧只凝视着《星夜》,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林夏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工作时间表。她会在周三下午两点半就抵达美术馆,抱着需要“整理”或“核对”的文件,在从资料室通往主展厅的长廊上“恰巧”经过。她计算着步速,试图让每一次擦肩都显得自然而不经意。她的心跳在每次接近那个时间点时,都会不受控制地加速。她能闻到他身上那缕独特的、清冽的雪松香气,有时会混杂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味或苦咖啡的余韵。他似乎从未注意到她刻意的“偶遇”,或者,只是选择了无视。偶尔,在她抱着文件低头匆匆走过时,他似乎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但那动作快得让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一次周三,林夏提前得更多。她看到沈屿没有直接去《星夜》厅,而是停在了相邻展厅的《罗纳河上的星夜》前。这幅描绘河岸夜景的作品,同样流淌着梵高标志性的漩涡笔触。
林夏隐在一尊罗丹雕塑的阴影里,屏息观察。沈屿站得很近,身体微微前倾。他没有像普通观众那样欣赏整体氛围,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展柜,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沿着画中星云和倒影的轨迹,轻轻描摹着。他的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眼神锐利得像在解读某种失传的密码。
导师的话突然在她脑中响起:“……他甚至个人出资赞助了这幅画的修复项目,请了最顶尖的团队,用最精密的仪器分析颜料层的每一处细微颗粒,试图还原梵高创作那晚天空的真实星图……那份执著,不像单纯的收藏家或艺术爱好者……”
他究竟在寻找什么?是为了艺术史上某个悬而未决的谜题?还是这流动的星光背后,隐藏着与他息息相关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林夏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疯长。
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他。她发现,在闭馆清场的广播响起后,沈屿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星夜》展厅的人。有时,他会从随身携带的精致皮盒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高倍放大镜,贴近玻璃,一丝不苟地审视着画布的纹理、颜料的龟裂、甚至是画框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勘探。
更让她心跳失衡的是,在美术馆附设的、人迹稀少的艺术咖啡厅角落,她开始“偶遇”他。有时是她刚坐下点了一杯拿铁,有时是她抱着一摞新到的画册经过,一杯热气氤氲、飘着棉花糖的热可可,或者一本包装精美、尚未拆封的限量版画册(莫奈、葛饰北斋、或是某个冷门的星空摄影集),会悄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桌上。沈屿本人可能就坐在不远处的窗边,低头看着平板电脑,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邮件,仿佛那杯饮料或那本书与他毫无关系。
但当她翻开画册,里面总会夹着一张素雅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凌厉而刚劲,如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
“莫奈的睡莲,捕捉的是水面瞬息的光影,而梵高的星夜,凝固的是灵魂深处的风暴。光影流转,本质相通。——阅后有感”
“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白沙为海,石为岛。凝固的时光之海,比真实的波涛更令人窒息。”
“达利的钟表在融化,时间是否真的存在绝对刻度?在寻找中,时间往往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证人。”
这些便签像散落的谜题碎片,冰冷、深邃,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沈屿的思考印记。它们从不涉及私人话题,只围绕着艺术、哲学、时间、以及……某种隐含的、关于“寻找”的隐喻。林夏会捧着热可可,小口啜饮着那甜暖的液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的身影,试图从他沉静的侧脸上解读出只言片语之外的深意。他们偶尔会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就着某幅画的光影运用或某个艺术家的命运起伏,进行几句简短而克制的讨论。他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洞察力。然而,他的话题永远巧妙地避开私人领域,只在画作、光影、以及他平板电脑屏幕上偶尔闪过的、关于失踪人口协查的新闻页面上停留。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藏着不见底的深海,暗流汹涌,却无人能窥见全貌。
直到那个阴沉的下午。林夏在资料室深处整理一批尘封多年的旧档案,为陈教授即将出版的馆史专著做准备。纸箱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拂去一个褪色牛皮纸文件袋上的积灰,解开缠绕的棉线。里面大多是些黑白或泛黄的老照片,记录着美术馆几十年的变迁和重要活动。
一张彩色照片滑落出来。
照片的色彩有些失真,带着明显的九十年代风格。背景是阳光灿烂的海滩,碧蓝的海水拍打着金色的沙滩。照片的主角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笑容灿烂得如同盛夏的阳光,海风拂起她乌黑的长发。她亲密地挽着一个年轻男孩的手臂。男孩的侧脸轮廓已然有了成年后的锋利雏形,眉眼间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沙滩裤,对着镜头,嘴角微微上扬。
林夏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个少年,毫无疑问是年轻许多的沈屿。
而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她的右耳垂上,赫然戴着一枚星形耳钉。那形状、那大小、那简洁的线条……与她左耳垂上那枚母亲留下的遗物,**一模一样**!
林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她颤抖着手指翻过照片。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几个略显稚嫩却清晰的字:
“1995年双星夜-屿&星”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照片边缘打印的一行小字日期:1995.08.17。
这个日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记忆里——那正是她母亲遭遇车祸、永远离开她的年份!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几乎握不住这张轻飘飘的照片。耳垂上的星形耳钉仿佛变得千斤重,又像是通了电,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巧合?世界上真有如此惊人的巧合?沈屿寻找的妹妹……也叫“星”?母亲临终前那句“别做影子”的警告……难道……?
咖啡厅的“偶遇”依旧在发生。热可可和画册如期而至。新的便签上写着:“高更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寻找的起点,往往是身份的迷失。”
林夏捧着画册,指尖冰凉。她看着不远处窗边沈屿沉静的侧影,第一次觉得那完美的轮廓下,隐藏着令人心悸的深渊。他们隔着玻璃讨论着高更画中蕴含的生命哲思,林夏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沈屿偶尔扫过来的深邃目光,似乎总能穿透她勉力维持的表象,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惊惶和探寻。他眼底那片深海的暗涌,此刻在她看来,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在傍晚时分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击着美术馆巨大的玻璃穹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天色瞬间暗如黑夜,只有展厅内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
闭馆时间已过,工作人员陆续离开。林夏因为整理最后一批资料耽搁了,等她收拾好背包走到一楼大厅时,发现大门已被保安从外面锁上,雨势太大,根本无法离开。空旷的大厅只剩下她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白茫茫一片的雨帘,将世界隔绝在外。孤独和一种莫名的寒意包裹了她。
就在这时,侧门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一道身影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踏着湿漉漉的地面走了进来。伞沿抬起,露出沈屿棱角分明的脸。他的肩头和大衣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些许,发梢也沾着水汽,但整个人依旧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雨太大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雨水的凉意。“我送你一段。”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是直接的陈述句。林夏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咽了回去。她沉默地点点头,走到了伞下。
黑伞瞬间将两人拢进一个狭小而私密的潮湿空间。雨水激烈地敲打着伞面,顺着伞骨汇聚成线,在他们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沈屿的身高优势让伞的大部分空间倾向林夏,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手臂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雪松香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萦绕鼻尖。两人沉默地走入瓢泼大雨中,脚步声被哗哗的雨声吞没。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雨水在沈屿光洁的皮鞋尖前汇成一个小小的、旋转的漩涡。
“你很像一个人。”沈屿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穿透雨幕。
林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来了……终于来了吗?她屏住呼吸,等待那个预料之中的名字。
“我妹妹。”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像蕴藏着巨大的重量,“沈星。她十年前……失踪了。”短暂的停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鼓膜上,“就在一个像今晚这样,下着暴雨的……双星夜。”
双星夜!林夏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照片上的字迹再次浮现。
“她的右耳……”沈屿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夏被长发半掩的左耳,又迅速移开,投向茫茫雨幕,“也戴着一枚和你……左耳上一模一样的星形耳钉。”
冰冷的雨水似乎顺着伞沿的缝隙渗进了林夏的骨髓。替身……那个秘书冰冷的声音仿佛提前在她脑中响起。她猛地抬起头,想从他脸上找出戏谑或试探,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被雨水浸湿的沉寂。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着雨水斜扫过来,打湿了沈屿靠近她这边的衬衫袖口。
深色的布料湿透,紧紧贴在他的左小臂内侧。
一道狰狞的疤痕暴露出来。
那疤痕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得多,像一条丑陋的、被海水反复冲刷侵蚀而裸露的暗礁,又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东西深深划开留下的深壑。雨水浸透了衬衫,让那疤痕的轮廓更加清晰,边缘泛着一种不祥的、近乎暗红的色泽,仿佛内里还在缓慢地渗血。
林夏的心像是被那疤痕狠狠刺了一下。是那次海难留下的?还是寻找妹妹过程中受的伤?一股混杂着震惊、同情和强烈好奇的情绪驱使着她,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触碰那道象征着巨大痛苦的烙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湿冷布料的瞬间——
“别碰它!”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暴怒的低吼在她耳边炸响!手腕被一只铁钳般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林夏惊恐地抬头,撞进沈屿的眼睛里。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剧烈的情绪而收缩着,像一头被利箭射中要害、濒临疯狂边缘的野兽。痛苦、恐惧、愤怒……种种激烈的情绪在其中翻腾、撕扯,几乎要破眶而出。那眼神太骇人,让林夏瞬间僵住,忘记了挣扎。
那恐怖的失控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沈屿仿佛被自己的反应惊到,猛地松开了手,眼中的风暴迅速退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死寂。他别开脸,甚至没有再看林夏一眼,只留下三个字,冰冷地砸在雨水中:
“对不起。”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决绝地冲入茫茫雨幕,黑色的伞被他遗弃在原地,迅速被雨水吞没、消失不见。只剩下林夏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雨里,手腕上残留着被大力抓握的痛感和刺骨的冰冷。雨水很快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浑然不觉,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和最后冰冷的道歉。
那道狰狞的疤痕和他眼中瞬间爆发的痛苦,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远比那枚星形耳钉带来的疑问更加沉重、更加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