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烙印
陈默用血指印签下屈辱协议,以为这是终结。
刚踏出看守所大门,催缴单与“记忆优化方案”同时送达。
他这才明白,那份协议不是终点,而是银行精心设计的开端——
“SSS级记忆资产”如同被开掘的富矿,源源不断被注入更多商业“价值”。
与此同时,病床上沉睡的苏晚,手指第一次出现了微弱抽动。
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像关上了他仅剩的尊严。陈默被推搡着,踉跄地跌入看守所外刺眼的阳光里。那光线白得晃眼,毫无温度,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空气里弥漫着城市特有的、混合了尾气和尘埃的味道,呛得他肺叶生疼,远不如看守所里那浑浊却单一的消毒水气味来得“纯粹”。
自由了?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手腕上被冰冷金属箍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刚签署的那份用鲜血画押的卖身契。看守所门口那方寸之地,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舞台,将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佝偻起背,像要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躲避着并不存在的目光。
就在他试图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自由”时,两个身影如同早已蛰伏的幽灵,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截住了他。
左边,是穿着银行制式深灰色套装、面无表情的男人。他手里托着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屏幕幽蓝,如同“永恒记忆银行”那块招牌的微缩版。右边,是陈默早已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噩梦——医院财务科那个瘦削刻板的女会计。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毫无波澜,仿佛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只是一堆亟待处理的数字。她手里捏着的,是几张雪白的单据,纸张边缘在阳光下锋利得如同刀刃。
“陈默先生。”银行代表的声音平稳得像电子合成音,平板电脑屏幕精准地递到陈默眼前,上面是那份他刚刚用血指印玷污过的和解协议电子版,以及一份崭新的文件标题——《SSS级记忆资产(编号ME-SSS-0417)价值深度开发与优化方案(V2.0)》。密密麻麻的条款如同蠕动的蛆虫。
“依据您签署的协议附件C第7.3.1项及补充条款第3.5条‘价值最大化持续义务’,您所拥有的SSS级记忆资产将进入第二阶段优化开发。”代表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精准地点开一个子项,“‘永恒记忆银行’联合‘神思科技’及‘峰值触达传媒’,将在您记忆的情感峰值窗口期,植入更符合时代潮流与多元用户触达的‘沉浸式互动品牌体验’。具体包括但不限于:在‘初吻’场景中增加……”
陈默的呼吸猛地一窒!那瓶冒着虚假气泡的碳酸饮料特写,那行刺眼的霓虹广告语,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进他的脑海!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酸水直冲喉头。
“闭嘴!”他嘶吼出声,声音破裂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厌恶,“滚!”
银行代表被打断,脸上没有任何愠怒,只有一种程序被打扰后的短暂停顿。他微微后退半步,依旧举着那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平板,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宣告。
与此同时,医院的女会计上前一步,声音平板地响起,盖过了陈默的嘶吼:“陈先生,苏晚女士本月医疗费用结算单。”她将几张单据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默下意识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里,“费用总计十一万七千三百元整。医保结算后个人承担部分为九万八千五百元整。请于三日内缴清。逾期将影响后续治疗及用药。”
单据是冰凉的。上面那些冰冷的数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垮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反抗。他低头,视线扫过那些天文数字——床位费、仪器监测、进口特效药、神经维持液……苏晚的名字后面,是触目惊心的赤字。催缴单的末尾,那个鲜红的、代表着最后期限的日期,像一个滴血的倒计时。
银行幽蓝的平板屏幕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光。女会计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两股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从两个方向死死钳住了他。一边是灵魂被反复亵渎、永无止境的凌迟;一边是现实冰冷的绞索,勒在苏晚脆弱的脖颈上。他签下的那份协议,根本不是终点,而是银行精心挖掘的富矿入口。他的“SSS级记忆资产”,成了被资本无限榨取的资源。每一次“优化”,每一次“开发”,都是在他灵魂最深的伤口上撒盐,同时,又将他更深地拖入为苏晚续命的债务泥潭。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陈默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想把那该死的平板砸碎,想把那些催缴单撕得粉碎!可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单据,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翻涌到喉咙口的呕吐感强行压了回去,肩膀因为强忍而剧烈地抖动。
“……知道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像一匹伤痕累累、只想逃离陷阱的孤狼,跌跌撞撞地冲下看守所冰冷的台阶,汇入街道上冷漠的人流。阳光依旧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和灵魂深处那永不停歇的碳酸气泡爆裂声。
病房里的光线永远是一种惨淡的、催人欲睡的白。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顽固地钻进每一个毛孔。仪器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节奏,单调地丈量着病床上苍白生命流逝的刻度。
陈默坐在那张狭窄的陪护椅上,身体前倾,额头抵着病床冰冷的金属栏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催缴单,纸张的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卷曲。九万八……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他的神经。白天在格子间里透支的精力,此刻化作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眼皮。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艰难地挣扎。
银行代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平板电脑上幽蓝的光芒,V2.0方案里那些更恶心、更无孔不入的“沉浸式互动”……它们如同盘旋的秃鹫,在他昏沉的意识里撕扯。
“增加场景互动元素……”代表冰冷的声音在脑内回响,“例如,在初吻记忆的情感峰值点,用户可‘选择’不同口味的虚拟气泡水进行‘互动喷洒’,增强代入感与品牌粘性……‘神思科技’提供的神经反馈接口……”
“噗嗤……”
一声清晰无比的碳酸气泡爆裂声,毫无征兆地、极其尖锐地在他颅内炸开!紧接着,是那瓶该死的饮料晶莹剔透、冒着诱人水珠的特写,如同烧红的烙铁,蛮横地覆盖了所有试图浮现的樱花树影!
“呃啊——!”
陈默的身体猛地弹起,如同遭受电击!剧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他再也无法控制,猛地弯下腰,对着床边的垃圾桶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胃酸和胆汁混合着苦水,一股股涌出喉咙,灼烧着食道。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虚汗,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默……?”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声音,轻轻地、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困惑,飘进了陈默被呕吐和幻听折磨得混乱不堪的意识里。
那声音太轻,太缥缈,几乎被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呕吐声淹没。陈默全身的肌肉都因剧烈的生理反应而紧绷、颤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狼狈的干呕和颅内那该死的碳酸气泡爆裂声。
他根本没有听见。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源自灵魂深处的亵渎感和强烈的生理厌恶所占据。他死死抓着垃圾桶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无形毒虫噬咬的虾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和鼻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次干呕都牵扯着腹部肌肉剧烈的痉挛,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眩晕。
就在这时,病床上,那只一直安放在白色被单外、苍白枯瘦的手——苏晚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翅膀的一次震颤,微弱到连连接在她指尖的生命体征监护仪,那敏感的电极片都未能捕捉到一丝异常的波动。屏幕上,代表神经反应的那条曲线依旧平稳得如同死水。
只有那根食指的指尖,在无人注视的惨白灯光下,完成了它沉寂三年后,第一次微弱的、指向虚空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