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精致的窗棂,洒在叶妲身上那套特意挑选的、比往日更显清雅贵气的衣裙上。月白色的云锦宫装,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疏朗的兰草纹样,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纤细颈项间,用一根朴素红绳系着、半掩在衣襟下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温润剔透,毫无杂质,是顶级的羊脂白玉。其上雕刻的并非寻常花鸟,而是极其精美的蟠龙纹样,龙身盘绕,龙首威严,透着一股内敛而尊贵的皇家气度,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沉淀感。此刻,它紧贴着叶妲温热的肌肤,却散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
她端坐在妆镜前,任由婢女为她做最后的修饰。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脆弱感,这是徐姑姑反复打磨出的、最具迷惑性的“剑鞘”。然而,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昨夜沈昭那冷酷的宣判和这块玉佩的沉重,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
她没有看到沈昭。意料之中,又让她心底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彻底熄灭。
房门被轻轻叩响,老仆张伯平板无波的声音传来:“叶姑娘,长公主殿下的车驾已在府外等候。”
叶妲的心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站起身来。对着镜中那个清雅绝伦、颈间却悬着致命信物的女子,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伪装无懈可击。
“民女明白了。”她对着张伯,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惶恐。
府邸外,规制华贵庄重的朱轮凤辇静静停驻。车前侍立着数名宫装嬷嬷和内侍。
叶妲低着头,姿态恭谨地走向凤辇。车帘被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掀起。
车厢内,端坐着身着深紫色金线绣凤纹宫装的长公主沈静。她发髻高挽,凤冠威严,面容慈和,嘴角噙着温婉笑意。叶妲屈膝行礼:“民女叶妲,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好孩子,快免礼,上来坐。”长公主的声音慈爱无比,伸手虚扶。她目光落在叶妲身上,带着长辈的欣赏,仿佛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救命恩人”。她的视线在叶妲清丽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关切地,滑向了她因行礼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就在叶妲依言起身,准备在长公主下首位置落座时——
长公主的目光骤然定格在她颈间那块半露的蟠龙玉佩上!
刹那间,长公主脸上那慈祥温和的笑容凝固了,随即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甚至微微前倾,伸出的手也顿在了半空。
“这……这玉佩?!”长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几乎破音的惊愕,瞬间打破了车厢内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直直指向叶妲颈间,“孩子!你……你颈上这块玉佩……从何而来?!”
叶妲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知道,戏肉来了!她必须接住长公主抛出的这个“意外发现”!
她脸上瞬间浮现出茫然、无措,甚至被长公主的激烈反应吓到的神情,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颈间的玉佩,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眼神慌乱地看向长公主:“殿、殿下?这玉佩……这是民女……民女家中旧物……是……是民女母亲留下的遗物……”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不解,将一个“懵懂无知”的孤女扮演得淋漓尽致。
“遗物?不!不可能!”长公主猛地摇头,脸上的震惊之色丝毫未减,反而更添激动,她甚至一把抓住了叶妲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叶妲微微吃痛。长公主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块玉佩,仿佛要将其看穿,“这蟠龙纹样!这玉质!哀家绝不会认错!这是……这是当年皇帝陛下尚在潜邸、遭遇险境时,被一位侠士所救!陛下感念其恩,特赐此随身蟠龙玉佩为凭!言明日后无论何时,持此玉佩者,皆可入宫面圣,陛下必厚报之!”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将这段“秘辛”清晰地讲述出来。她看着叶妲,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探究和一种“恍然大悟”的意味:“哀家就说,那日城外惊马,你一介弱质女流,怎会有那般勇气扑上来救哀家!原来……原来你竟是那位侠士的后人?!天意!这真是天意啊!”
叶妲“适时”地瞪大了眼睛,小嘴微张,一副被这天大“秘闻”和“误会”砸懵了的样子,脸色变幻不定,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被揭露“身世”的惶恐:“侠……侠士?后人?殿下……民女……民女不知……民女母亲从未提及……这玉佩只是……只是家传之物……”她语无伦次,努力扮演着一个被卷入惊天秘密的可怜孤女。
“好孩子,莫怕!这是天大的福缘啊!”长公主紧紧握着叶妲的手,脸上的激动之色转化为一种狂喜和笃定,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难怪哀家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母亲未曾提及,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这玉佩做不得假!持此玉佩者,便是陛下的恩人!”
长公主的声音斩钉截铁,她看着叶妲颈间那块玉佩,眼中精光闪烁,那光芒深处,藏着一丝只有叶妲才能隐约察觉的、属于阴谋得逞的冰冷锐利。她轻轻拍了拍叶妲的手背,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慈爱”和“安排”:“今日入宫,真是再合适不过!哀家定要亲自带你面见陛下,将此玉佩呈于御前!陛下仁厚念旧,见此玉佩,定会龙颜大悦!你叶家的门楣,复兴有望了!”
叶妲“受宠若惊”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哽咽:“殿下大恩……民女……民女无以为报……”她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长公主的演技堪称完美,这“意外发现”的戏码演得情真意切,天衣无缝。只有她和长公主心知肚明,这所谓的“天意”和“福缘”,不过是沈昭精心编织、由长公主亲手推动的一场惊天骗局的开端。
凤辇再次启动,朝着皇城驶去。车厢内,长公主依旧拉着叶妲的手,絮絮叨叨地宽慰她,描绘着皇帝见到玉佩后可能的恩典,语气充满了对“恩人之后”的无限怜惜和期许。
叶妲温顺地听着,偶尔怯怯地回应两句。颈间那块蟠龙玉佩,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冰冷地提醒着她:她不仅仅是被长公主“发现”的恩人之后,更是被沈昭和长公主联手、以这块玉佩为钥匙,即将送入皇帝沈承心门深处的……致命毒刃。
车轮碾过御道,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声响。巍峨的皇城宫墙在望。叶妲透过车窗缝隙,望着那越来越近、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宫门,手心一片冰凉汗湿。
她清楚地知道,当长公主在皇帝面前,“激动万分”地“揭示”她这块“家传玉佩”的真实来历之时,就是她这把淬毒利剑,正式刺向那温润如玉的帝王心防的时刻。而她,也将彻底坠入这由谎言、恩情与背叛交织而成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宫门侍卫验看长公主令牌的呼喝声,如同丧钟敲响。
朱轮凤辇碾过宫道平整的青石板,最终停在一处巍峨殿宇前的宽阔广场。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丝竹雅乐之声。
叶妲在长公主的示意下,低眉敛目,姿态恭谨地跟在凤辇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颈间那块蟠龙玉佩,仿佛烙铁般灼烫着她的肌肤。
穿过数道肃立的禁卫和躬身行礼的宫人,她们终于踏入了一座灯火辉煌、暖香缭绕的殿宇。殿内空间开阔,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两侧已坐满了身着华服的宗室亲贵和朝廷重臣,觥筹交错,低声谈笑。所有人的目光,在长公主步入的瞬间,都恭敬地汇聚过来,随即又好奇地落在了长公主身后那个陌生而清丽的女子身上。
叶妲能感受到那无数道探究的视线,如同细密的针尖扎在身上。她更加低垂着头,只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将自己缩在长公主雍容华贵的仪仗之后。
“皇姑母驾到,怎不早些通传?侄儿也好亲迎。”一个温和清朗、带着几分亲昵笑意的声音从殿宇最深处传来。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让殿内所有嘈杂都低了下去,众人的目光更加恭敬地投向主位。
叶妲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正主来了。
她强忍着抬头的冲动,只透过低垂的眼睫余光,看到一个身着明黄色常服的身影从御座上站起,正缓步向她们走来。那身影挺拔修长,步履从容,带着一种天生的尊贵气度。
长公主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的笑容,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哎呀,皇帝快别折煞哀家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哀家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她亲热地拉住了来人的手。
借着这个动作,叶妲终于得以小心翼翼地、用最恭敬的姿态微微抬起一点视线。
她看到了大梁的帝王,沈承。
眼前的男子,面容清俊,眉目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雕琢而成。他唇角噙着一抹自然而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明亮,看向长公主时,带着真挚的亲厚,而非执掌生杀的九五之尊。他的气质是温煦的,如同三月的春风,轻易便能拂去人心头的紧张。
然而,当叶妲的目光触及他周身那无形的气场时,心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凛。那温和的笑容背后,是一种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沉稳;那清澈的眼神深处,是洞察秋毫的清明;那份举手投足间的雍容气度,更是久居上位、融于骨血的帝王威仪。无需刻意彰显,便已令人心生敬畏,不敢有丝毫亵渎。温润如玉是本性,而帝王之威,早已刻入骨髓。
这矛盾又和谐的气质,让叶妲在瞬间的恍惚后,涌起更深的寒意。她想起了沈昭冰冷的话语——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眼前这位,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
“皇姑母言重了。您能来,朕心甚慰。”沈承的声音依旧温和,他含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长公主身后低眉顺眼的叶妲,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询问,“这位是……?”
“哦!瞧哀家,光顾着说话了!”长公主仿佛才想起叶妲,立刻侧身,带着一种“献宝”般的热情,将叶妲轻轻往前推了半步,语气充满了怜惜和激动,“皇帝,快看看这孩子!她叫叶妲!前些日子哀家在城外遇险,惊马失控,若非这丫头奋不顾身扑上来相救,哀家这把老骨头怕是要交代了!当真是个好孩子,心善又勇敢!”
沈承的目光落在叶妲身上,温和中带着一丝审视,但更多的是对长公主口中“恩人”的尊重和好奇。他微微颔首,语气真诚:“竟有此事?皇姑母受惊了。叶姑娘救驾有功,朕自当厚赏。”他看向叶妲,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叶姑娘,抬起头来。”
叶妲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训练出的、带着一丝惶恐和羞涩的脆弱感,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旧恭敬地垂落在沈承明黄色常服的下摆处,不敢直视天颜。她清晰地感觉到沈承那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民女叶妲,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清越婉转,如同出谷黄莺。
“不必多礼。”沈承虚抬了抬手,语气温和,“抬起头说话。既是皇姑母的恩人,便也是朕的恩人。”
叶妲这才依言,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怯意地抬起眼眸,迎向沈承的目光。
四目相对。
沈承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清澈,温和,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不安。然而,在这温和的表象下,叶妲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极快的探究之色,如同平静湖面下掠过的一尾游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目光在她清丽脱俗、带着易碎感的容颜上停留片刻,似乎也有一丝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