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雨,不是水,是天庭倾倒的、洗不净的尘埃,粘稠阴冷,永无休止地笼罩着这座以琉璃闻名的古城。雨水沿着苏氏琉璃坊早已褪尽朱红、只余下乌沉木色的瓦檐淌下,在院中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亮起的天光。水洼里唯一跳跃的亮色,是来自作坊深处——那座昼夜不息、吞吐着灼人光焰的巨大琉璃窑炉。
炉火熊熊,炽烈的光映得作坊内空气扭曲,热浪翻滚,与门外渗骨的湿寒判若两界。苏瓷就站在这光与热的炼狱中心。单薄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她纤瘦却绷紧如弓弦的脊背上。她紧抿着唇,唇色在炉火映照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脸颊却烙铁般通红。那双本该属于妙龄少女、能拈花绣蝶的手,此刻布满窑灰与细微的、渗着血丝的划痕,正死死握着一根沉重的吹管。
吹管前端,一团熔融的、橘红近金的琉璃料,如同刚从地肺中挖出的岩浆核心,在她手中缓缓旋转、流淌、变幻着危险的形状。
“呼——呼——”
每一次沉稳而悠长的吹气,都伴随着她胸腔深处压抑的震颤,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也挤压出来。琉璃料在她近乎神迹的掌控下,艰难地膨胀、伸展,显出一个华美却脆弱的花瓶雏形。她的眼神凝如寒潭之水,又灼如炉中之炭,整个世界仿佛都坍缩在这团炽热、脆弱、稍纵即逝的琉璃之中。汗水滑过她被烟灰沾染的眉骨,滴入脚下滚烫的尘土,“嗤”一声化作一缕绝望的青烟。
作坊角落里,零星堆放着几件烧制完成的琉璃器。它们形态奇巧,流光溢彩,有昂首欲啸的瑞兽,有含苞待放的花卉,在炉火的舔舐下折射出令人心醉又心碎的梦幻光晕。然而,这几缕微弱的华彩,却刺不破笼罩整个琉璃坊、沉甸甸如同铅块般的阴霾。
父亲苏茂生,佝偻的身影几乎要陷进那张瘸腿的木桌里。桌上摊着一本厚重、页角卷曲泛黄的账簿,墨迹被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洇开,糊成了一片片绝望的污渍。他那双因常年与烈火砂石搏斗而布满厚茧与裂口的枯手,神经质地一遍遍划过那些刺眼如血的红字——高筑的税款、滚雪球般的原料赊欠、还有……那张如同催命符的官府“供奉”单!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闷响从苏茂生胸腔深处炸开。他猛地用手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指缝间赫然渗出一点不祥的暗红。他触电般擦去,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焦虑,死死盯住窑炉前女儿那几乎要被火光吞没的倔强身影。
“瓷儿!”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担,“那对‘缠枝莲纹梅瓶’……供奉单上……指名要……明日辰时之前……”他喘了口气,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强调道,“万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否则……”后面的话,被更剧烈的咳嗽生生掐断。
苏瓷背对着父亲,身形纹丝未动,唯有握着吹管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眼前清晰地闪过前几日那噩梦般的情景:官靴踏破门楣的巨响,税吏那张油腻肥硕、写满刻薄与贪婪的脸几乎戳到父亲凹陷的鼻尖,唾沫横飞地咆哮:“天庭恩典,尔等贱民才得以苟延残喘!供奉竟敢拖延?是嫌脖子上的脑袋太稳了吗?!”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凝聚着父亲毕生心血的琉璃器,如同屠夫在掂量待宰羔羊的斤两。最后,是父亲卑微到泥泞里、几乎折断脊梁的赔笑,和钱匣被粗暴掏空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
天庭…天庭!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瓷的心尖,更是悬在苏氏琉璃坊头顶、随时会落下的断头铡刀。那些端坐云端、吸食人间香火的仙神,享受着凡间最极致的精美供奉、最愚昧的虔诚信仰,可青州城外饿殍遍野的流民、坊间日益沉重、足以压断脊梁的赋税、父亲眼中那越来越深、如同枯井般的绝望……都让苏瓷心中那点被雨水反复冲刷、几近熄灭的怨愤,如同浇了油的炉底暗火,轰然腾起,疯狂舔舐着她的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敲骨吸髓?!凭什么父亲呕心沥血、耗尽生命光华的作品,换来的只是勉强吊命的糠秕和永无止境的掠夺?凭什么凡人的命运,就轻贱如这窑炉边被践踏的尘埃?!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与无力感的憋闷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窒息感让她眼前一黑。手中那团炽烈燃烧、流淌着生命的琉璃,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灵魂的震颤,猛地一颤,瓶口处竟诡异地向内塌陷了一丝,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稳住!心要静!手不能抖!”苏茂生如同被蝎子蛰到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嘶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灭顶的恐惧!苏家……苏家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瑕疵”的打击了!当年……大哥苏茂源……那件事……”那血色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影,如同窗外这青州永无休止的阴雨,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抖如筛糠。
那声尖利的警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苏瓷一个激灵,强行将翻涌的恨意与杂念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她猛地深吸一口灼烫得仿佛能点燃肺腑的空气,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专注。纤细的手臂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如同铁铸般死死稳住吹管,纤细的手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细微调整着角度与力道,用近乎搏命的意志,引导着那团濒临失控边缘的液态火焰,艰难地、一寸寸地重新归于那必须完美的、致命的轨迹。
窑火在她冰封般的瞳孔中疯狂跳跃,汗水在她紧绷如弦的额上肆意流淌。窗外,青州的雨依旧冷酷无情地倾泻着,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仿佛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要将这尘世所有的苦难、不公,连同这座在绝望中挣扎的琉璃坊,彻底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