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叠影楼梯(上)

滨江市的雨,如同被顽童打翻的巨大墨缸,浓稠、肆意,似乎永无止境。狂风在“明心苑”扭曲的钢筋混凝土骨架间尖啸穿行,发出阵阵类似呜咽的呼啸。泥泞的地面在强光电筒的光柱下反射着浑浊湿冷的光。更多增援的警员和工程抢险人员带着专业设备和刺耳的轰鸣抵达,将这片死亡废墟映照得如同诡异的外星场景。

沈蔷裹着那条冰冷的应急毯,缩在警车半开的门边,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不可抑制地微颤。陆野那句贴着耳根送来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警告——“不该看的东西看了……可是会做噩梦的”——在脑海深处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勾扯着她因那件出现在陆家全家福背景里的母亲旗袍而已然濒临崩溃的神经。

噩梦?

那崩塌的钢梁,窒息的坠落感,刺骨的幻痛,哪个不在撕裂她的理智?哪个不比噩梦更狰狞!

可那张全家福上的旗袍……那是另一种更深层的恐怖,它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关于父母美好过往的所有认知,让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片摇摇欲坠、布满裂隙的浮冰之上,底下是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冰冷真相。

警员王队神色凝重地结束了一个简短的现场电话沟通,走到沈蔷身边,雨水顺着他警帽的边缘滑落。他语气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沈小姐,现场的初步勘查需要时间,雨势太大,结构有二次坍塌风险。你必须离开。后续有任何问题,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沈蔷猛地抬眼,那双因受惊和混乱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不!王队!那模型!”她的声音因为冷和紧张而撕裂般的沙哑,裹着毯子的手指指向远处风雨飘摇的狼藉废墟,“就在回字形天井偏东南那堆残骸附近!那模型!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我必须找到它!那可能和事故……和他当年的意外有关!”一种强烈的直觉在疯狂尖叫:那模型末端弯曲的铜丝,那擦不掉的、类似血迹的暗色斑点,是父亲可能留下的密码!是她在陆野那冷冽的目光和无声的威胁下,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但现场的结构专家已经拉起了更宽的安全警戒线,穿着荧光马甲的抢险人员在灯光和雨幕交织成的光怪陆离中,开始谨慎地评估和清理那些巨大的混凝土碎块。沈蔷的急切请求在暴风雨和更大的风险面前,显得那么微弱而徒劳。

王队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辩驳的严厉:“沈小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在进去就是自杀!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同样不好看、正在与助理低声交谈的陆野,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立刻上车,有人会送你去安全地方休息。小张!”他朝旁边一个年轻警员挥手。

沈蔷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被彻底掐灭。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对父亲遗物可能再次被粗暴掩埋的焦灼,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在年轻警员有些强硬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向另一辆安排好的警车。

身后,雨声、风声、机械轰鸣声搅成一团。在关上车门、隔绝掉外面那片诡谲光线的刹那,沈蔷透过布满了水珠的冰冷车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沦在暴雨中的废墟。视线尽头,陆野高大的身影正被几个人簇拥着,他微微侧头,深邃的目光穿过层层人墙和迷蒙的雨帘,似乎精准地锁定了她所在的这辆警车。尽管隔着车窗和雨水,沈蔷依然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的穿透性冰冷,如同淬冰的箭矢,无声地钉在车窗上。随即,他转身上了一辆不知何时停在警戒线外的、线条冷硬的深色轿车,那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冷酷而决绝的赤红流光,迅速融入无边无际的黑夜。

车子在雨幕中行驶,如同漂浮在一片喧嚣的浑浊暗海里。沈蔷被送到了滨江市区一家规模不大、环境清冷的连锁快捷酒店。前台值夜班的小姑娘睡眼惺忪,看到沈蔷湿漉漉狼狈的样子和身后跟着穿着制服的警员时,眼神里充满了惊诧,什么也没问就快速办理了入住。

房间在走廊尽头,小小的,带着一种长久通风不良的、淡淡的潮湿尘埃味。空气清洁剂的化学气味和旧地毯散发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沈蔷脱下湿透冰冷的外套,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沉重的壳。热水从淋浴喷头汹涌而下,冲刷着皮肤表面的泥污和刺骨寒意,但身体内部的寒冷、混乱和心悸却像凝固的冰层,顽固地附在骨头上。

冰冷的水流中,那支离破碎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扭曲的铜丝末端,指向虚空的暗红污渍(父亲的?谁的?);母亲那件独一无二的回字纹旗袍,突兀地挂在陆家三十年前的全家福背景衣帽架上(为什么?!);陆野那双在雨幕和警灯下显得愈发幽暗冰冷的眼睛(他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甚至还有那只安全帽上,被断裂钢筋绞住的带刺蔷薇花标记(它与金野集团那华贵的蔷薇图案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恐怖连线!)……

“啊!”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左侧太阳穴!如同有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沈蔷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撑住湿滑冰冷的瓷砖墙壁。这不是普通的偏头痛!痛感太尖锐,太具体,伴随着一阵强烈的耳鸣,眼前甚至短暂地失去了焦点,泛起无数闪烁扭曲的黑白噪点!

在那模糊而剧烈跳动的光影碎片里,几段极其短暂、异常清晰的影像,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她的视神经:

……

一双沾着干涸暗红色泥土的破旧帆布男式工鞋(尺码很大,绝不是她的);

一个高速旋转、视野疯狂晃动的狭窄水泥环形空间(像是在急速下坠?!);

……

一只苍白、血管清晰可见的男性大手,正死死扼住她的脖颈!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整齐,却充满了要碾碎喉骨的恐怖力量!(窒息!剧痛!绝望!)

……

最后一点残留的影像碎片,是一片冰冷光滑、花纹繁复的古铜色金属……好像……好像一个巨大座钟的钟摆底座,离得极近极近,边缘异常锐利……

这……这到底是什么?!

幻觉?还是……又一次那该死的“既视感”?但它比烂尾楼坍塌时涌来的感觉更具体!更真实!充满了……强烈的死亡预兆!

水流哗哗作响,蒸汽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卫生间。沈蔷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热水冲刷着她的头顶和肩膀,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她大口喘息着,手指插进湿透的发根,试图抓住那种致命的、转瞬即逝的痛苦感觉。那旋转的空间,那扼住喉咙的手……冰冷光滑的铜质钟摆底……是哪里?陆家?旋转楼梯?陆家那座传闻中永远数不清台阶数的旋转楼梯?!

这个恐怖的联想让她遍体生寒!

她猛然抬起头,被水流冲刷得泛红的脸颊上,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慌和一种走投无路的偏执疯狂。不行!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被困在这个连空气都散发着窒息感的房间,等待那些冷冰冰的调查结果,等待陆野那只藏在暗处的阴影吞噬掉所有可能的线索……她会疯掉!

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沈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浴室里爬出来,顾不得擦干身体,只胡乱裹上酒店提供的浴袍。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床边,一把抓起床头柜上那老旧的乳白色酒店座机电话听筒,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不停地颤抖,几乎拨错了号。

“喂?小李?是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喘息,“你在哪?现在!立刻帮我查点东西!金野集团陆野在滨江常住的地方!他家族的核心住所!地址!精确的地址!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我必须知道!立刻马上!”

挂断小李那带着震惊和明显迟疑的电话,沈蔷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毯上。浴袍松垮地散开,露出瘦削的锁骨和湿漉漉的肩膀。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一个孤独的困兽。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煎熬。窗外,暴风雨依旧在喧嚣肆虐,拍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噪音。沈蔷的太阳穴依旧在一跳一跳地抽痛,那扼住喉咙的冰冷大手和旋转空间的影像碎片,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她的理智。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在昏暗的房间里异常刺眼。屏幕上跳出小李发来的短消息:

【蔷姐,地址发给你了(滨JB区海棠路77号‘清漪园’陆宅)。一定小心!陆家……那种地方,不是我们能随便碰的。】消息后面跟着一个精确的位置定位截图。

沈蔷的手指死死攥紧手机,指节用力到发白。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那张湿发黏连、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神在信息亮起的那一刻,褪去了迷茫与惊惶,燃烧起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火焰。她不能再等了!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可能是父亲那模型被彻底碾碎掩埋,或是陆野那只冰冷的大手将最后一点真相彻底擦除的时刻!清漪园!海棠路77号!那座传闻中的螺旋楼梯所在地!

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一股更强烈的、源于骨血深处的悲愤和被逼到绝境的反抗欲汹涌爆发出来!她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猛地从地毯上站起,冰冷的浴袍带子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她冲过去一把扯开简陋的衣柜门,里面只有酒店提供的廉价替换衣物——一件浅灰色套头毛衣和一条藏青色运动裤。她毫不迟疑地将它们拽出来,湿漉漉的头发顾不得梳,只胡乱擦了擦换上。

临出门前,她的手猛地停顿在门把手上。几秒后,她倏然转身,像猎豹般扑向那张冰冷的单人床。她跪下来,手臂直接伸到床板下方最靠近内墙的、黑暗而狭窄的缝隙里,不顾布满的灰尘和可能存在的昆虫垃圾,用力摸索!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硬质的边缘。

她心中猛地一跳!

“刺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一截约莫二十厘米长、沉重冰冷的镀锌水管,被她从那缝隙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一头带着固定用的旧法兰圈接口,边缘锋利得如同断骨!

这沉重的“短棍”被她死死握在手中。金属的冰冷硬度透过掌心传递上来,带来一种原始的、极具破坏性的力量感和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这是她在这冰冷黑夜里,唯一能抓住的、看得见的反抗武器!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稍稍平复了她太阳穴跳动的剧痛,也让眼底那近乎癫狂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孤注一掷。

没有片刻停留。沈蔷猛地拉开房门,带着一股凛冽决绝的气息冲进了酒店空荡而灯光惨白的走廊。脚步声急促而沉重地敲击在地毯上,迅速消失在通往电梯口的拐角处。

狂风暴雨未曾减弱半分,反而在滨JB区地势起伏的高档别墅区“清漪园”中显得更加狂暴恣意。这里远离中心城区的喧嚣,依山势而建,古树参天,浓密的树冠在狂风中激烈摇晃,发出海浪般沉闷巨大的轰鸣。一盏盏精心布置的庭园景观灯在风雨中闪烁不定,光线被雨水割裂成无数摇曳飘忽的惨白碎片,勉强照亮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和在风中痛苦扭曲的巨大灌木轮廓。雨水砸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叶片上,发出擂鼓般的密集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气息、植被折断的苦涩青草味,还有某种森然的冷。

沈蔷的身影如同一个幽灵,在清漪园外围高达三米、爬满了某种藤蔓植物的冰冷铁艺围墙下悄然穿行。那截沉重的镀锌水管紧紧贴着她的腿侧,金属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不断传递上来。雨水早已再次浸透了她刚换上的廉价毛衣和运动裤,紧贴身体的感觉冰冷粘腻,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结她的骨髓。身体微微颤抖着,一部分是冷,更大一部分是高度紧张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冒险所带来的肾上腺素剧烈分泌。她绕了将近半圈,终于在一段相对隐蔽、藤蔓尤其茂密、且因为旁边一棵巨大枫香树的部分倒塌枝干而形成了一个天然视觉死角的围墙位置停下。

抬起头,冰冷湍急的雨水无情地砸在她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前方,在摇曳破碎的惨白光线中,一栋有着巨大弧形玻璃幕墙和极其流线型轮廓的庞大现代主义建筑赫然在望。它依偎在一处陡峭的山体旁,主体结构如同经过精密几何切割的深色巨岩,巧妙地隐没在浓密树影和雨幕之中,静谧而冰冷,却又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庞大威压——海棠路77号,陆宅。设计感无比强烈的灯光在少数几扇透出光亮的窗户边缘切割出锐利的光线。巨大的落地玻璃被雨水疯狂冲刷着,形成一片朦胧流淌的巨大水幕。

陆宅!螺旋楼梯就在里面!那扼住她喉咙的手,那旋转的空间……就在这里!

沈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冰凉的汗水,目光在围墙、藤蔓和那巨大枫香树倾倒的枝干之间急速逡巡。就是这里了!

没有丝毫犹豫。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将沉重的镀锌水管用力向上抛过围墙。它沉闷地砸落在围墙内厚厚的草坪上。紧接着,沈蔷一把抓住那些纠结缠绕、粗壮坚韧的藤蔓枝条!刺手的藤蔓勒紧掌心,传来清晰的疼痛。她借着旁边的断木作为初始垫脚点,身体如同攀岩般向上用力!湿滑的藤蔓和围墙冰冷的铁艺栏杆极大地增加了难度,她的手指被荆棘刺破,运动鞋在湿滑的石基和藤干上屡屡打滑,每一次下滑都惊出她一身冷汗,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都感觉肺叶在冰冷湿冷的空气里被撕扯开。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脱力的瞬间,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墙头那冰冷刺骨的铸铁尖柱顶!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向上猛提!

“呼啦!”一声布料被撕扯的裂响!

肩膀和后背重重地撞击在满是积水的墙头!冰冷的铁刺隔着湿透的薄毛衣扎在肩胛骨上!剧痛!

但顾不上这些了!沈蔷闷哼一声,侧过身体,几乎是以滚落的姿势从另一侧狼狈地翻了下去!

“砰!”

沉重的身体砸落在围墙内侧被雨水浸泡得极其松软泥泞的草坪上!整个人如同被摔烂的布偶,溅起的冰冷泥浆糊了她满头满脸,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冰冷的泥水灌进了口鼻,让她无法抑制地剧烈呛咳起来。她狼狈不堪地支撑起上半身,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身体每一处关节都仿佛被重锤狠狠砸过,脸颊、手掌、肩膀被藤蔓和铁刺划破的细小伤口在冰水和泥浆的刺激下,传来密密麻麻、清晰刺痛的灼烧感。那截冰冷沉重的镀锌水管就半埋在身侧的泥泞里。

她趴伏在冰冷的泥泞中,剧烈地喘息了几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口。冰凉的雨水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她沾满污泥的脸颊、头发和伤口。短暂的眩晕和剧痛之后,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攫住了她。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刚刚从冰冷泥土中挣扎出来的身体。她抬起头,如同惊弓之鸟般惶恐地扫视着周围。

这里是清漪园深处。离那栋森然的现代主义建筑“陆宅”还很远。四周是高大密集、在风中如群魔乱舞般的树影,还有大片精心修剪、在暴雨中变得泥泞不堪的草坪和花圃轮廓。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远处陆宅建筑上那几道如同冰冷刀锋般的光线穿透雨幕,映出脚下泥泞的水洼里自己那破碎模糊、狼狈不堪的倒影。

风声中,似乎隐约掺杂着别的声响。某种……极其细微、仿佛被捂住嘴巴竭力压抑、却又因过度恐惧而无法完全消弭的孩童呜咽?

还有一道强光,一道……在雨幕中不规则晃动扫射的手电光柱!正从前方右侧一片更加浓密的巨大杜鹃花灌木丛的方向,快速地朝着她这边扫视探查!

有人!

不是陆宅固定方向的灯光!是移动的!在搜寻什么?!

沈蔷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冰冷的泥浆在瞬间仿佛渗透到了骨髓深处!她几乎是本能地、连滚带爬地缩起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旁边一从长得异常茂密、足以遮掩一个成年人的巨型铁线蕨植株阴影中滚去!冰冷的蕨类叶子划过她裸露的手臂皮肤,留下细小的血痕。她屏住呼吸,身体死死地蜷缩在植物浓密的阴影和倾盆大雨的无情冲刷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咽喉,连呛咳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身体在泥水中控制不住的细微痉挛。

那晃动的光柱越来越近!带着穿透雨幕的“沙沙”脚步声!

光芒扫过她刚才砸落、一片狼藉的草地和泥坑!

光柱停顿了。

空气似乎在瞬间凝滞,只有滂沱的雨声震耳欲聋。

下一秒,那光束猛地定格在她藏身的蕨类植物的方向!

一片死寂。然后是一个冷硬的、带着明显惊愕和警惕的低沉男声骤然响起:“谁?!”

沈蔷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湿透的单薄衣料紧贴着身体,冰冷刺骨,混合着泥浆带来的粘腻不适感。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滴落在沾满污泥的地面上。她如同一个潜伏在黑暗泥沼中的猎物,被猎人的强光无情地钉在了原地。身体僵硬到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带着濒死的绝望节奏。

冰冷的恐惧攥紧心脏,而那截被丢弃在一米开外泥泞中的镀锌水管,此刻在强光扫过的瞬间,那金属冰冷的光芒显得如此刺眼而致命。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钟,只剩下倾盆暴雨砸在万物之上发出的巨大、单调而沉闷的喧嚣。

紧接着,那光束在强烈地晃动了几下后,并非朝着沈蔷的方向逼近,反而带着一丝慌乱、一丝急促,猛地向上移动,随即在光束的光圈边缘,清晰地映照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同样穿着被雨水淋透的佣人制服,手里提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但慌乱中伞歪斜着,雨水兜头浇在他身上。他脸色惊恐而煞白,嘴唇哆嗦着,目光死死盯着沈蔷侧面那片巨大而浓密的杜鹃花灌木丛的深处!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完全扭曲变调,如同被掐住了喉咙,透着一种非人的恐惧:

“跑……快跑!别……别出声!”他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声音嘶哑破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慌,“那里面……那花丛里……有东西!”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声带,脸色由惨白变成了死人般的死灰。

强光手电的光束剧烈地颤抖着,在暴雨形成的白茫茫水帘中混乱地掠过沈蔷藏身的蕨类植物叶隙!随即!光束骤然集中扫向了那中年男佣所指的、沈蔷侧后方的巨大杜鹃花丛深处!

沈蔷的心脏在恐惧的冰封中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那光束的指引,惊魂未定地也扭头看去!

就在那片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巨大灌木丛深处的黑暗阴影里,没有预想中的野兽或鬼怪。

一个身形矮小单薄、穿着破烂不堪的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如同一个从泥土里钻出的苍白幽灵,摇摇晃晃地站立在那片荆棘般的黑暗之中!她的头发如同湿透的黑色海草,一缕缕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双异常漆黑深邃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穿透层叠的雨幕和交错的枝叶,幽幽地看向了这边——不是看那惊骇欲绝的中年男佣!不是看强光手电!那目光穿透力惊人地落在蜷缩在铁线蕨下的沈蔷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孩童该有的惊恐或好奇!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空茫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沈蔷全身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闪电般窜上头顶!这绝不是清漪园该有的孩童!更不是在雨中迷路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那小女孩的视线仅仅在沈蔷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空洞地移开,仿佛对那两个男人的存在毫无反应。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抬起一条细瘦惨白的手臂,指向沈蔷身后更远处的地方——那座庞大的、在雨幕中如同黑色巨兽般的陆宅!她的嘴唇轻轻开合着,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被巨大雨声彻底吞噬。

就在她手臂指向陆宅的瞬间!

一道刺目的闪电如同银龙猛然撕裂漆黑的夜空!惨白而巨大的电光将整片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昼!刹那间,沈蔷的目光追随着小女孩的手臂,捕捉到了闪电亮起瞬间、陆宅庞大主建筑顶部一个突出的观景露台的轮廓!

闪电只持续了一瞬。

但就在那百分之一秒的极致惨白强光里!沈蔷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

露台边缘那道设计独特的、向内微微凹陷的弧形混凝土扶手墙顶!一个冰冷坚硬、形状尖锐、散发着金属质感的东西!它就那样孤零零地、极其危险地搁置在那被暴雨冲刷的光滑墙顶边缘!像是一个精心放置的死神遗物!

那形状……那线条……

是她父亲沈林那个“明心苑”烂尾楼模型中,回字形天井里那些向上扭曲挑起的、末端弯成诡异小钩的铜丝形状——一个微缩版的、尖锐的金属弯钩!一模一样的扭曲角度!一模一样如同指向虚空的姿态!

沈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父亲遗留的模型!陆家宅邸顶楼露台!死亡形状的再现?!

就在这震撼的瞬间!

那小女孩惨白无表情的脸上,嘴唇无声的开合停止了。她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眸深处,竟然对着沈蔷……极其缓慢地,弯起一个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诡异到让人血液凝固的、空洞诡异的……微笑弧度?!

然后,在那中年男佣惊骇欲绝的注视和强光手电的颤抖光束中,那苍白的小女孩身影,像是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向后一倒,重新隐没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浓密黑暗的杜鹃花丛荆棘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过!

中年男佣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泥水里,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剩下一片牙齿咯咯打架的响声和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

另一个拿着强光手电、穿着陆宅深色制服、身形精干、管家模样的男人快步上前一步。灯光再次扫视过那片空寂的灌木丛深处,又猛地转移到几乎蜷缩成一小团的沈蔷身上!他的脸色凝重得如同铁块,雨水冲刷着他绷紧的面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极其深沉的压力和审视,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清晰冰冷地刺进了沈蔷的意识: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