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蝉蜕与展翅的锈锁

青川一中的周末终于降临,带着某种夏日特有的沉缓粘稠。程知夏骑着一辆旧脚踏车,链条发出规律的“咔嗒”声,碾过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车篮里,躺着她那个视若珍宝的硬壳素描本。

沈煦的身影和那件晃眼的7号球衣,被强行驱赶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这几天萦绕不去的难堪和焦虑——王老师严厉的眼神,前排女生若有似无的指点和低声交谈,以及……那些被水浸透、猩红如血的分数。它们在白天的课堂上,像一个无声的笑话,赤裸裸地摊在桌面上。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把所有粘稠的思绪和压抑甩脱的地方。老城区的中心公园是她偶然发现的秘境,那里有一整排被废弃不用的老式铸铁大门,锈迹斑驳,覆盖着厚厚爬藤的遗迹公园管理处。围墙高大,绿意恣肆,阳光透过茂密的樟树叶子筛下细碎的金币,异常安静。几扇沉重的、布满暗红色铁锈的大门紧锁着,深陷在时光的尘土里,如同凝固的静默标本。

她像一只归巢的小兽,轻车熟路地在某扇最不起眼的铁锈大门前的旧台阶坐下。这里偏僻,几乎无人打扰。摊开的素描本,就是她唯一且坚固的堡垒。铅笔在指尖转动,细微的沙沙声响起,逐渐压过了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喧嚣。

笔尖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带着几分发泄的力道。她没有画那个阳光下奔跑的身影,那是惊扰之后的刻意回避。笔下的线条奔涌而出,勾勒的是这扇紧闭的、被时光啃噬的铁门——粗砺的、剥落的铁锈像凝固的血痂,蜿蜒盘踞;深绿色的爬山虎藤蔓如同失力的血管网络,死死缠绕着冰冷的钢铁骨架;锁孔处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铁屑尘埃,仿佛一个不再需要的伤口。阳光强烈,在暗红的锈蚀平面上形成锐利的光斑和更深的阴影,强烈的明暗对比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生命力。

她沉浸其中,眉头无意识地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笔尖仿佛带着情绪在纸张上刻削。那扇门的陈旧、禁锢、衰败甚至暴力的质感,被线条精准捕捉,又被夸张放大。

“画的不错。”

一个温和沉静的声音突然从侧面传来,不高,却如同石落深潭,瞬间打破了程知夏近乎隔绝的小世界。

她惊得肩膀一颤,猛地抬头看去。一个约莫五十岁、穿着质地上乘的浅亚麻连衣裙的女人站在那里,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锐利而温和。她显然不是偶然散步至此,因为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程知夏摊开的画页上。

“对事物的情绪捕捉很敏锐,”女人微微颔首,视线在铁门和程知夏的画稿之间来回逡巡,“尤其是这种……被锁住的愤怒感?和被时光遗忘的孤独感,把握得很到位。”她的点评不浮夸,甚至带着专业审视的冷静。

程知夏心脏狂跳,手下意识地去覆盖画纸。素描本暴露在陌生人审视下的感觉,比被沈煦注视时更让她不安。

“别紧张,”女人似乎看出她的局促,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张素雅的名片递过来,“我叫刘芳,在市美术馆策展部工作。平时也教教素描。”名片上印着“青川市美术馆-策展部主任/特聘导师”的字样。

程知夏迟疑地接过那枚小小的硬卡,指尖微颤,陌生的头衔和美术馆的气场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你的观察方式很有特质,”刘芳的目光再次投向画稿,“不是学院派的标准透视和解剖,更像是在用画笔‘感受’。这种本能的东西……很珍贵。”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带着鼓励,“有兴趣系统学吗?我是说……在文化课之外,找一条更适合表达自己的路?”

文化课……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了程知夏一下。那些猩红的分数再次在眼前晃动。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成绩像一条沉重的锁链。而眼前这个女人,和她手中的名片,指向的似乎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可以堂堂正正使用画笔、释放那些被压抑的感触的出口。

“我……”程知夏喉咙发紧,心跳得厉害,“我成绩不太好……”

刘芳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点鄙夷,只有看透世事的通透:“这世界上通向罗马的路不止一条。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找到真正属于你的那柄钥匙。”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程知夏紧握的画笔,“这个年纪,能这样去感受、去表达……本身就值得试一试。考虑一下?美术馆有面向高中生的暑期特训营,你……挺合适的。”她的语气笃定,像是早已做下结论。

程知夏怔在原地,捏着那张名片,指腹感受到纸张特有的纹理和分量。蝉声在头顶的树叶间再次沸腾。刚才她笔下那扇沉重的、锈死的门,在她心底,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沉闷的锁芯深处,发出了难以察觉的、细微的颤动。

与此同时,省城体育局附属体校的训练馆。炽白的灯光照射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尘埃混合的气息,还有篮球撞击地面和鞋底摩擦发出的尖锐声响。

沈煦如同矫健的猎豹,在场地中快速折返。他高高跃起,手臂肌肉偾张,手中的篮球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地穿过篮筐中心,带着清脆的“刷网”声落下。场边传来几声零星的掌声和助威。汗水如溪流般从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脖颈淌下,浸湿了训练背心。

他在球场上仿佛有某种奇异的掌控力,一个眼神、一个虚晃就能调动队友的跑位。刚刚又一次成功的快攻配合赢得教练赞许的点头。少年意气风发,身体里涌动着无限的能量和对更高平台的渴望——他的目标,是省青年队的集训名额,那将是他踏上职业篮球梦想最重要的一级阶梯。汗水是此刻最甘甜的酒酿。

“沈煦!外面找你!”训练馆门口有人喊了一声。

沈煦抹了把脸上的汗,有些疑惑地看向门口。只见教练站在那里,脸色并不轻松地对他招了招手。

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蹿上心头。沈煦心底那点训练的灼热瞬间冷却了大半。他快步跑过去。

推开训练馆厚重的隔音门,一股室外车流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马路边停着一辆在夏日骄阳下闪着冷光的黑色轿车。深色的车窗玻璃如同不透光的墨镜。

车旁,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身形板正的沈振国正抬起手腕看表。动作精准、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周身散发的气场与体校门口的热烈躁动格格不入,像一块突然投入沸水的冰。

阳光刺眼地反射在车身上。

沈煦刚刚因运动而舒展的眉眼瞬间紧绷起来。胸口那口因为奔跑和灌篮而顺畅的气息像是突然卡在了喉咙。原本属于篮球和汗水、充满力量感的世界,瞬间被冰冷的金属质感和无形的压力挤占、压缩。阳光下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