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那股浓烈到几乎呛人的草木气息,是楼缘恢复意识后的第一道冲击。甜腻的花香、湿润泥土的土腥气、还有某种焚烧过的沉厚香料余烬混杂在一起,霸道地涌入他的鼻腔。他猛地睁开眼,视野被一片过于肥厚、绿得发乌的牡丹叶子塞满。阳光穿透叶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细碎的光斑。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腹下传来叶片被揉碎的微凉汁液感,以及某种清晰的、属于织物的细腻纹理——是锦缎,上好的云锦,光滑微凉,正贴合着他这具陌生身体温热的手腕。
永隆六年……楼缘的脑子里像被硬塞进了一本摊开的史书,墨迹淋漓,清晰地标注着这个年份。这是他耗尽心血研究的年代,大顺王朝血气方刚、权力倾轧的起点。他,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学家楼缘,此刻正攥着永隆六年的牡丹叶,穿着这身……该死的、属于一个孩子的、累赘的锦缎袍子。
身体的记忆碎片般涌入:楼辕。楼家幼子。一个在史书中注定要成为未来那位铁血帝王贺轩辕股肱之臣的名字。一个此刻正顶着这个名字的躯壳,灵魂却来自六百年后。
远处传来的喧嚣穿透了花木的屏障。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汗水和蓬勃精力的呼喊,还有皮革物体撞击硬物的闷响。
蹴鞠场。
楼缘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历史直觉,脚步虚浮地被那股声浪牵引着,绕过几丛开得妖异的魏紫牡丹。东宫演武场一侧辟出的空地,青砖铺就,四周围着低矮的檀木看台。场中,几个身影正追逐着一个翻腾的鞠球。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场中那个穿玄色窄袖常服的少年。身形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挺拔,动作间带着一种天生的、未经刻意打磨的利落。那少年正背对着他,一个轻巧的转身,用肩部稳稳卸下同伴踢来的高球。就在他侧身调整重心的刹那,阳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略显锋锐的唇线。
贺轩辕。
楼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不会错。那张脸,与他案头那本翻烂了的《顺世祖实录》卷首画像上的青年帝王,眉眼轮廓如出一辙。只是此刻,画像上那沉淀了岁月杀伐的深沉威仪,被眼前少年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和一股蓬勃的锐气所取代。历史书页上冰冷的铅字,骤然化作了阳光下带着汗气的鲜活躯体。
命运的齿轮,就这样以一种荒诞不经的方式,在他眼前轰然启动。史书记载:楼辕,贺轩辕少时伴读,情谊甚笃,后官至首辅,权倾朝野……最终却在那位帝王晚年猜忌的风暴中黯然退场,病殁于归乡途中。一条早已被史笔定格的轨迹。
一个裹挟着劲风的黑影骤然撕裂了他的思绪。绛红色的身影闪电般切入视野,那是镇国将军府的标志性颜色。只见那少年身形矫健如豹,足尖精准地在落地的鞠球侧面一磕,球体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发出沉闷的破空声,化作一道模糊的弧线,直扑贺轩辕面门!
太快了!贺轩辕显然没料到这一脚如此刁钻凌厉,身体本能地后仰,重心已失,眼看避无可避。
楼缘的瞳孔骤然收缩。绛红武士服,衣襟袖口用金线盘着狻猊纹——镇国将军府嫡子的规制。牧梁齐!这个名字带着史书的尘埃重重砸进脑海。
“牧梁齐,镇国将军牧英嫡长子。勇毅刚烈……永隆十一年,卷入‘秋狝案’,坐罪,流琼州,途中病卒。”
史官冰冷的判词,字字如刀。永隆十一年,距离现在不过五年。五年后,这个在阳光下如烈焰般张扬奔跑的少年,将在流放途中染上恶疾,孤零零地死在瘴疠之地,连尸骨都未必能归葬故乡。
那裹挟着牧梁齐全部力量与速度的鞠球,在楼缘眼中仿佛被放慢了,带着宿命的沉重呼啸而来。贺轩辕微蹙的眉头,牧梁齐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恼,场边侍从瞬间绷紧的身体……无数细节涌入楼缘眼底。
电光石火间,楼缘动了。身体里属于“楼辕”的记忆碎片被瞬间调动,这具年少躯体对蹴鞠的本能反应远快于他混乱的思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斜跨一步,右脚外侧精准地迎向那失控的球路。
“啪!”
脚背与坚韧熟牛皮缝制的鞠球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巨大的冲击力让楼缘脚腕一麻。他没有选择硬碰硬地拦截,而是用了一个极其巧妙的外脚背卸力,同时足踝微不可察地向内一扣。
方向变了。
那原本直取贺轩辕面门的凶险一击,被这股柔劲一带,轨迹骤然偏斜,几乎是擦着贺轩辕扬起的发梢边缘飞过,带着不甘的余势,“咚”地一声砸在旁边的檀木看台柱子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滚了几圈。
场上瞬间的紧绷被打破。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殿下!”牧梁齐第一个冲过来,脸上是真切的惊惶和后怕,单膝点地,“臣鲁莽!险些冲撞殿下!万死!”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变声期的沙哑和紧张。
贺轩辕稳住身形,抬手拂开额前几缕被球风带起的碎发,脸上并无多少惊怒,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目光越过跪地的牧梁齐,直直落在几步之外那个穿着湖蓝色锦缎袍子的清瘦身影上。是楼家那个据说体弱、鲜少露面的小儿子,楼辕。方才那一下卸力变向,绝非巧合,时机、角度、力道都拿捏得妙到毫巅,近乎艺术。这需要怎样的预判和精微控制?
“无妨,”贺轩辕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已初具沉稳,“梁齐的脚力,孤今日算是领教了。”他朝牧梁齐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却始终未离楼缘。
楼缘垂下眼睑,压下心头翻涌的关于牧梁齐未来结局的冰冷画面,微微躬身,姿态是世家子弟的恭谨,声音刻意放得平缓温顺:“殿下受惊了。臣一时情急,僭越出手,请殿下恕罪。”他甚至微微侧身,对着牧梁齐的方向也颔首致意,礼节周全得无可挑剔。
贺轩辕没说话,只是朝他走了几步。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在他玄色的衣料上跳跃,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眉骨投下清晰的阴影。他在楼缘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楼缘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清冽的、像是松针被阳光晒过的气息。
场中其他伴读、侍从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两人身上。牧梁齐也站起身,疑惑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对峙。
贺轩辕忽然伸出手,动作快得让楼缘来不及反应。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练武薄茧的手,准确地攥住了楼缘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楼缘手腕处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热和微微的汗意,那温度透过锦缎的袖子渗进来,竟让他莫名地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
“僭越?”贺轩辕的声音不高,清晰地响在楼缘耳边,带着一丝探究的玩味,目光锐利如锥,试图刺破他低垂的眼帘,“孤看你方才那一脚,时机、力道,精妙得很。”他顿了顿,指腹似乎无意识地在那截细瘦的手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触感让楼缘背脊瞬间绷紧,“只是……”贺轩辕的声音陡然沉静下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穿透力,“你看孤的眼神,为何总像……”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最终,那个冰冷的字眼清晰地吐出,“像是在吊唁?”
轰!
楼缘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吊唁?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察觉?自己明明已经掩饰得极好!那深埋心底、因预知命运而生的悲悯与疏离,竟被这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史书里那个深沉难测、刻薄寡恩的顺世祖,在少年时竟已拥有如此可怕的洞察力?
巨大的惊骇攫住了他,让他一时间忘了挣脱那只手,也忘了言语。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下。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丝极其细微的、玉石珠翠碰撞的清脆声响,从演武场东侧那座精巧的凉亭方向传来。
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瞬间打破了场中凝固般的死寂。
楼缘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抬眼望去。
凉亭四角垂挂着细密的、缀满米粒大小珍珠的竹帘。此刻,其中一挂珠帘正被一只纤纤素手从内侧微微掀起一角。
阳光恰好穿过那掀开的缝隙,泼洒进去,照亮了亭中端坐之人的半边身影。
石榴红的宫装裙裾,绣着繁复的百鸟朝凤纹样,华贵得近乎灼目。光线勾勒出少女玲珑的侧影,下颌的线条流畅而优美。她并未完全看向场中,姿态沉静,仿佛只是随意掀帘一瞥。但那帘后露出的半张脸,肤色莹白如玉,一只眼睛在珠帘的阴影下若隐若现,眸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审视,正静静地落在场中——落在他被贺轩辕紧紧攥住的手腕上,落在他苍白失血的脸上。
贺朝阳。
长公主贺朝阳。
史书中那个以刚毅果决著称,在贺轩辕登基后手握监国大权,一生未嫁的昭阳大长公主。此刻的她,还只是永隆帝膝下那位深居简出、却已显露出不凡的长公主殿下。
那沉静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晃动的珠帘和灼热的阳光,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没有探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洞悉,仿佛早已看穿这场少年君臣初遇下汹涌的暗流,看穿了他这个“僭越者”灵魂深处的不安与秘密。
楼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远比贺轩辕那带着体温的手掌更让他心惊。手腕处被攥紧的地方传来清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脉动,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与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形成可怖的反差。那只手,属于未来的帝王,属于他必须依附、必须“辅佐”才能回归自己时代的关键。
远处珠帘缝隙里的目光,却像一道无声的枷锁,冰冷地宣告着他早已落入历史蛛网的中央。
永隆六年的阳光,明晃晃地泼洒下来,炙烤着青砖地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将演武场上的少年们、亭中的少女,连同楼缘那颗因预知未来而惶恐惊悸的心,一同死死地封禁其中。
这阳光太盛,烫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