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黑石城。
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龟裂的土墙和朽烂的房檐,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嚎。天色是沉甸甸的铅灰,压得人喘不过气。街道上泥泞不堪,混杂着冻硬的秽物,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冰冷而绝望的馊臭味。零星的行人裹着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匆匆而过,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灵魂也被这酷寒冻结。
城隍庙后,一处勉强能遮挡些风雪的断墙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陆沉。
十岁?还是十二岁?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在这片挣扎求生的泥沼里,只是重复的饥饿、寒冷和挨打。他身上裹着几层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层层叠叠,却依旧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裸露在外的脚踝和小腿布满冻疮,紫黑发亮,有些地方裂开,渗着血水,又被冻住。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一个灰扑扑、边缘带着几个豁口、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陶土破碗。这是他唯一的“家当”,也是他乞讨的工具,更是他睡梦中下意识护住心口的慰藉。
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绞痛,提醒着他已经两天没找到像样的吃食了。昨天在城南的垃圾堆里翻到的半块发霉的窝头,只够塞牙缝。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努力把瘦小的身体往墙角更深处缩了缩,试图汲取一丝砖石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暖意。视线有些模糊,是饿的,也是冷的。
“老…老李头…”他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旁边同样蜷缩着的一个更老迈的身影,是唯一和他抱团取暖的老乞丐。老李头已经两天没怎么动弹了,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脸色蜡黄中透着死灰。
陆沉知道,老李头快不行了。这种天气,这种境遇,倒下就意味着永远起不来。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恐慌攥住了他。他害怕,不是怕死,是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
远处,隐隐传来猛虎武馆的方向,武者们练功的呼喝声,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令人羡慕的热力和力量感。更远处,似乎还有城中富户府邸飘来的丝竹管弦之声,缥缈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陆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点亮。他不能看着老李头就这么冻死、饿死!他得弄到吃的,或者……药!哪怕是最劣质的、给牲口用的药渣也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破碗,用冻僵的手将老李头身上盖着的破布又掖了掖,然后咬着牙,扶着冰冷的断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冻裂的脚底传来钻心的疼。但他只是闷哼一声,更紧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目标——猛虎武馆的后巷。那里是厨房和杂役进出的地方,偶尔会有丢弃的残羹冷炙,或者……存放药材的库房!他曾经远远瞥见过一次。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陆沉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瘦小幽灵,凭借着对黑石城犄角旮旯的熟悉,避开偶尔巡逻的更夫和醉醺醺的帮派混混,贴着冰冷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潜向猛虎武馆高大的后墙。
武馆后门紧闭,侧面的高墙下堆着一些杂物。陆沉屏住呼吸,心脏在瘦骨嶙峋的胸膛里擂鼓般狂跳。他像壁虎一样,利用杂物堆的凸起和墙缝里顽强生长的枯藤,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攀爬。寒风像鞭子抽打着他的身体,冻僵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好几次差点滑落。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里面可能有救命的食物或药渣!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攀上了墙头。粗糙的瓦片硌得他生疼。他伏低身体,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墙内是一个小院,堆放着柴禾和一些练功的石锁。旁边有一间亮着微弱灯火的厢房,窗户纸映出两个人影。陆沉认得其中一人,是武馆的吴管事,一个对下人极其刻薄的胖子。而另一个人影……陆沉的心猛地一缩!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袍子,袖口绣着他不认识的银色纹路,气质与武馆的武者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让陆沉本能感到恐惧的冰冷和疏离感。
修士!一个真正的修士!虽然看起来境界不高,但那是属于传说中仙师的力量!
陆沉吓得几乎要立刻缩回去。但就在这时,风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人的对话。
“……东西……带来……上使……满意……”吴管事的声音带着谄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祭品……三天后……子时……城西乱葬岗……”那个青袍修士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透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办砸了……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仙师放心!小的……小的……”吴管事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陆沉听得心惊肉跳。“祭品”、“乱葬岗”、“后果”……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和不祥。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撞破了天大的秘密!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遍全身。他想退,想立刻逃离!
但就在这时,脚下踩着的半块松动的瓦片,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
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厢房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谁?!”青袍修士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陆沉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毫不犹豫,转身就想跳下墙头!
然而,太迟了!
一道刺目的红光瞬间撕裂了黑暗,带着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流星般从窗口激射而出!目标,正是墙头那个瘦小的身影!
火球术!
陆沉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那灼热的光芒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点燃!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佝偻的身影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墙角的阴影里扑出,狠狠撞在陆沉身上!
“小沉子!跑——!!!”
是老李头!他竟然拖着濒死之躯,不放心地跟了过来!
“轰——!!!”
炽热的火球狠狠砸在老李头干瘦的胸膛上!恐怖的爆炸声响起!烈焰瞬间吞噬了他!焦糊味和皮肉烧灼的恶臭弥漫开来!
陆沉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重重摔落在院墙外的泥泞里。滚烫的、带着老李头鲜血的碎屑溅了他一脸。
“老李头——!!!”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叫从陆沉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混杂着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哼,原来还有只小老鼠。”青袍修士冷漠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窗户被推开,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扫向墙外。
陆沉肝胆俱裂!他看到了修士眼中冰冷的杀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甚至来不及悲伤,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黑暗中逃窜!眼泪混合着血水和泥污糊满了他的脸。
“嗖!”又是一道更小的火球,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射向陆沉的后心!速度之快,远超他逃跑的速度!
完了!
陆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火焰吞噬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灼烧并未到来!
“噗!”
一声闷响,仿佛烧红的烙铁按在了湿泥上。
陆沉只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再次推得向前扑倒,啃了一嘴冰冷的泥泞。但他还活着!
他惊恐地回头,只见那枚致命的火球,竟然……消失了?不,不是消失!它击中了自己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破碗!
破碗依旧灰扑扑地躺在他胸口的位置,碗身上连一丝焦痕都没有!只有几缕微不可察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碗底,残留着一小滩被火球瞬间蒸发又冷凝的水渍——那是他之前讨来、一直舍不得喝、用来润喉的几滴脏水。
青袍修士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冰冷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疑。
“咦?”
趁着他这瞬间的愣神,陆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脚并用,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猛地蹿入旁边一条漆黑狭窄、堆满垃圾的巷弄深处!他不敢回头,不敢停顿,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剧烈抽吸着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味。他只知道,跑!跑!远离这里!远离那个魔鬼!
身后,似乎传来青袍修士一声轻蔑的冷哼,并未追来。或许在修士眼中,一个连乞丐都不如的蝼蚁,不值得他亲自追入肮脏的陋巷。
陆沉在迷宫般的后巷里亡命奔逃,直到彻底力竭,才一头栽倒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后面。他蜷缩着,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老李头被火焰吞噬的画面,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的脑海里。青袍修士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噩梦。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胸口那个救了他一命的破碗。碗身冰凉,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心。他下意识地摸索着,手指在冰冷的泥泞中,碰到了一个硬物——是那个青袍修士遗落的、质地粗糙的储物袋!还有几块在刚才翻滚中散落出来的、散发着微弱温润光泽的石头(下品灵石),以及一本被污泥浸透却未损坏的薄册子,封面隐约可见《引气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一颗滚落在旁边、散发着微弱药味的暗红色丹药。
陆沉死死地盯着这些东西,又看看手中那看似一碰就碎、却硬抗了仙师火球而毫发无损的破碗。
恐惧、悲伤、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在绝望深渊中,被这诡异破碗和手中异物点燃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可能”的火星。
他猛地攥紧了破碗和那本《引气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寒风中,少年乞丐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某种比复仇火焰更冰冷、更坚韧的东西。
活下去!
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