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忘川渡上一舟横

忘川渡的雾,是黏稠的,带着江水亘古不化的湿冷,终年不散。

雾气将这座位于大朔王朝边陲的小渡口与世隔绝,也隔绝了渡口上那个沉默的船夫——卫恕。

没有人知道卫恕从何而来,他就像是三年前某一日,随着这不散的浓雾一同出现在这里的。他买下了前任老船夫那条乌篷船,也买下了那份足以让人遗忘时间的寂寥。镇上的人只知道,他船划得稳,话却极少,一天也说不上三句。给他船钱,他便伸手接了,不多看一眼;不给,他也不问,只默默将船撑回对岸,仿佛渡人过江,本身就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他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但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最终在此处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手很稳,一双宽大的手掌上布满了厚茧,无论是握住粗糙的船桨,还是端起滚烫的茶碗,都纹丝不动。只有在最深的夜里,那双手才会在噩梦中猛然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握住的不是虚无的被褥,而是一柄早已不存在的刀柄。

清晨,卫恕照例被江上水鸟的鸣叫唤醒。他起身,用冰冷的江水随意抹了把脸,水面倒映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唯独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渡口下的江水,藏着看不见的漩涡。他从床下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打开,里面是一截断裂的刀柄,材质非金非玉,暗沉无光,只在柄首刻着一个模糊的古篆——“辰”。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个字,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十年前的血腥与月光。片刻后,他将刀柄重新包好,塞回床下最深处。

生活如江水,日复一日,无波无澜。

乌篷船在墨绿色的江面上缓缓划开一道水痕,又迅速被身后的雾气弥合。对岸的茶寮里,几个等渡的行脚商正高声谈论着江湖上的新鲜事。

“听说了吗?‘天刑司’的人又在云州府办了个大案,说是‘铁掌断江’刘宗主勾结反贼,满门上下,一夜之间,鸡犬不留。”一个络腮胡大汉压低声音,脸上却满是兴奋。

“天刑司……啧啧,这群朝廷的鹰犬,行事比咱们绿林的好汉还狠。”

“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人反驳道,“刘宗主盘踞云州,鱼肉乡里,天刑司杀他,也算是为民除害。如今这江湖,若没他们镇着,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乱世需用重典,我倒觉得天刑司司主高渐行,算是一代枭雄!”

卫恕将船停靠在岸边,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江湖、天刑司、枭雄……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就像是江上偶尔飘过的浮萍,既沾不上他的船舷,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只想守着这忘川渡,守着这份能让他安然入睡的寂静。

然而,寂静,本就是江湖中最奢侈的东西。

午后,雾气稍散,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江面上,碎成一片金鳞。卫恕正靠在船头打盹,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渡口的宁静。

他缓缓睁开眼。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踉踉跄跄地从上游的芦苇荡里冲了出来。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一身青色劲装被划破了多处,血迹斑斑。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半尺见方的黑漆木匣,仿佛那就是她的性命。她脸色惨白,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船家……船家,快,渡我过江!”少女的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

卫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如水。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少女身后,三条黑影如鬼魅般从芦苇丛中掠出,呈品字形将她包围。这三人皆身着玄色紧身服,腰悬制式短刀,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为首那人右手的袖口处,用银线绣着一个狰狞的“刑”字。

天刑司。

卫恕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李家的小杂种,看你还往哪里跑?”为首的黑衣人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乖乖交出‘玄同手记’,留你一个全尸。”

少女喘息着,将木匣护得更紧,咬牙道:“痴心妄想!我爹爹一生行侠仗义,你们这群鹰犬走狗,用卑劣手段害死他,还想夺走他揭露你们罪证的手记?我便是死了,也要带着它跳进这忘川江!”

“嘴硬。”为首者冷笑一声,不再废话,手一挥,“拿下!”

左右两名黑衣人应声而出,身法迅捷,配合默契。一人攻上盘,短刀直取少女咽喉;另一人扑下盘,五指成爪,抓向她怀中的木匣。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是不闪不避,反而将木匣举起,作势要投入江中。她显然是想用同归于尽的法子,逼退敌人。

然而,天刑司的人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攻上盘的黑衣人刀势不减,甚至更快了三分。他算准了,在少女将木匣脱手之前,他的刀锋足以割开她的喉咙。

少女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默如石雕的卫恕动了。

他没有起身,依旧坐在船头。只是他那只布满厚茧的右手,随意地抄起了身边那根用来撑船的、长达一丈二的竹篙。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众人只听到“嗡”的一声闷响,仿佛是巨蜂振翅。那根沉重而笨拙的竹篙在他手中,竟像活了过来。篙头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后发而先至,不偏不倚,精准地点在了那名黑衣人递出的短刀刀脊上。

“叮!”

一声脆响。那名黑衣人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从刀身传来,手腕剧痛,虎口瞬间崩裂,短刀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倒插进数丈外的泥地里,只留下刀柄兀自颤动。

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快得令人窒息。

另一名扑向木匣的黑衣人惊愕之下,攻势一缓。就在这刹那的迟滞,卫恕手腕一抖,竹篙顺势下沉,篙尾如灵蛇出洞,悄无声息地扫向他的脚踝。

那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立刻提气纵身,想要跃开。可他的脚尖刚刚离地,那竹篙的影子便如跗骨之蛆,紧随而至,轻轻在他凌空的脚底一点。

“啪!”

一声轻响,仿佛只是拍散了一只蚊蝇。但那黑衣人却如遭雷击,身在半空,再也借不到半分力,整个人“噗通”一声,脸朝下重重摔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他挣扎了几下,竟是没能立刻爬起来。

整个渡口,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少女惊得忘了呼吸,呆呆地看着那个依旧坐在船头的船夫。阳光下,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下,只是随手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为首的黑衣人眼神骤变,死死盯住卫恕,声音里充满了警惕与杀意:“阁下是谁?为何要插手我天刑司的公务?”

卫恕缓缓将竹篙收回,重新横在船舷上。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黑衣人,看向他身后那片茫茫的芦苇荡,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忘川渡,只渡人,不问事。”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惹麻烦。

但麻烦已经找上了他。

“好一个‘不问事’!”为首的黑衣人怒极反笑,“你可知包庇朝廷钦犯,是何等罪名?今日,你这船,怕是渡不了人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暴起,如苍鹰搏兔,直扑乌篷船上的卫恕。他的速度比另外两人快了不止一倍,人在空中,右手已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如水,在阳光下抖出一片炫目的寒光,直刺卫恕的心口。

这一剑,又快又毒。

卫恕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被打破宁静后的不耐,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

那是刀客对利刃的本能反应。

他没有再用竹篙。在对方凌厉的剑光即将及体的一瞬间,他左脚在船头轻轻一点。整个乌篷船猛地向下一沉,又借着水的浮力骤然弹起。

就是这“一沉一弹”的刹那,卫恕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不,不是消失。

他只是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贴着船舷,滑到了船尾。整个过程,他的身体几乎没有起伏,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落叶。

黑衣人的剑刺空了,强大的惯性让他身形一个踉跄,落在了船头。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一股恶风已从背后袭来。

是那根竹篙。

卫恕站在船尾,双手握住竹篙,以一个看似极为笨拙的姿势,由下而上,猛地一挑!

这一挑,没有精妙的招式,只有最纯粹的力量和速度。空气被撕裂,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

“呼——!”

黑衣人骇然回头,只看到一根巨大的黑影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他想躲,却发现对方早已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他只能将软剑横在胸前,拼尽全力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是兵刃交击的清脆,而是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黑衣人手中的软剑,被那根竹篙硬生生砸成了一个夸张的“V”字形。他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人在半空,便喷出一大口鲜血,重重地摔回岸上,生死不知。

江风吹过,卷起卫恕的衣角。他依旧站在船尾,手握竹篙,眼神复又归于平淡,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撑篙。

剩下的那名黑衣人,从泥水中挣扎爬起,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了,转身就往芦苇荡深处逃去,口中还嘶声喊道:“等着……天刑司不会放过你的!”

卫恕没有追。

他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仿佛积压了十年。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握着竹篙的手。它们依旧很稳,但掌心深处,却传来一阵久违的、滚烫的灼热感。

那是血在沸腾。

他厌恶这种感觉。

少女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木匣险些滑落。她看着卫恕,眼神复杂,有感激,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与疑惑。她无法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高手,与一个寻常的渡口船夫联系起来。

卫恕将竹篙放回原处,转过身,对少女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声音依旧沙哑而平淡:

“上船吧。”

少女回过神,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抱着木匣,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艘小小的乌篷船。

船身微微一晃。

卫恕解开缆绳,竹篙轻点岸边,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朝着那片更浓的雾气驶去。

江面上,只剩下那柄倒插在泥地里的短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忘川渡的宁静,被打破了。

卫恕知道,他那做了十年的、关于遗忘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