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谪仙醉月?夜郎道上猿声切,白帝城头赦诏飞

一、铜锁寒江星斗换,孤臣白发水云间(浔阳启程·放逐之始)

浔阳江头的秋气已浓得化不开。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江水,浊浪拍打堤岸,碎成千万片呜咽。五十八岁的李白立在船头,脚腕上那副朝廷钦差的铁镣,每一次移动都磨出刺耳的金石之声,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寒鸦。他抬起枯瘦的手腕,浑浊江水映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曾经“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风采,早被浔阳狱中九个月的阴湿蚀尽,只余霜鬓如蓬草,空对一江寒水。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他喃喃自语,目光投向西南天际,那是永王旌旗曾招展的方向。诏书上的字句如同烙铁刻在心上:“长流夜郎。”瘴疠之地,万山丛中,几乎等同于死亡判决。船工解开缆绳的吆喝刺破冷寂,舟身随波荡开,岸上送行的族弟李之遥身影渐小如豆,终被水雾吞没。李白回望烟霭中的浔阳城郭,忽从袖中摸出半块残墨,就着船舷匆匆写下:

《放后遇恩不沾》

天作云与雷,霈然德泽开。

东风日本至,白雉越裳来。

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

何时入宣室,更问洛阳才?

墨迹未干,一滴浊泪已砸在“独弃长沙国”五字上,晕开一片深黑的苦涩。他掷笔入江,铁链哗啦一声撞上船板,惊得艄公缩了脖子。长风卷起他褴褛青衫,如一面残破的旗帜,猎猎飘向不可知的深渊。江流浩荡,孤舟一芥,载着盛唐最耀眼的诗魂,碾碎一江星月,驶向比蜀道更凶险的夜郎绝域。

二、洞庭波撼巴陵树,迁客魂惊泽畔鸿(溯江苦旅·洞庭秋思)

船过洞庭,已是深秋。八百里烟波浩渺,吞天沃日。李白倚着桅杆,看君山十二螺髻浮沉于暮霭苍茫之中。湘妃竹上的泪痕,屈原行吟的泽畔,贾谊痛哭的长沙……千古迁客骚人的魂魄仿佛都凝在这片水域。“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他低声吟哦,诗句却卡在喉间,化不成完整的篇章。铁镣的寒意透过单薄囚衣刺入骨髓,提醒他此刻的身份——待罪之身,非是采撷云霞的诗人。

夜泊巴陵城下,忽闻岸上楚歌悲怆。一群被征发戍边的士卒,正围火唱起古老的《竹枝词》,声调凄厉如猿啼。李白心头剧震,当年在永王水军中,也曾听将士们唱过这般战歌。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他摸索着解下腰间那个早已干瘪的酒囊,仰头欲饮,却只滴下几滴残沥。酒入愁肠,百骸如焚,他猛地捶打船舷,放声悲歌:《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

修蛇横洞庭,吞象临江岛。

积骨成巴陵,遗言闻楚老。

水穷三苗国,地窄三湘道。

岁晏天峥嵘,时危人枯槁。

思归阻丧乱,去国伤怀抱。

郢路方丘墟,章华亦倾倒。

风悲猿啸苦,木落鸿飞早。

日隐西赤沙,月明东城草。

关河望已绝,氛雾行当扫。

长叫天可闻,吾将问苍昊!

歌声裂帛穿云,惊起芦苇深处一群白鹭,扑棱棱飞入青冥。守军闻声持戟而来,厉声呵斥。舟子慌忙解缆离岸,将那片悲愤的歌声与火光抛在身后。孤舟再度没入无边的黑暗,唯余洞庭的波涛,一声声,拍打着流放者永不愈合的伤口。

三、黄牛滩险三朝暮,白帝城高万壑风(三峡险途·时空困顿)

船入三峡,天地骤然逼仄。夔门双峰如巨神劈开,对峙的崖壁刀削斧凿,仰视唯见一线扭曲的青天。江水在此收束为狂暴的怒龙,奔突咆哮,白沫飞溅如雪。李白蜷在低矮的船舱中,每一次舟身撞上暗礁般的漩涡,铁镣便狠狠砸向胫骨,痛彻心扉。他透过篷隙望去,绝壁上隐约有古栈道朽木悬空,想起当年“朝辞白帝彩云间”的轻快出峡,恍如隔世。

舟行至黄牛峡,更是举步维艰。民谚唱道:“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险滩迂回,山势盘旋,那形似人牵黄牛的巨岩,在视野中竟三日不褪。时间在此凝滞成黏稠的绝望。李白扶着舱壁站起,看纤夫们赤膊蹬石,青筋暴突如虬根,古铜色的脊梁在激流冲刷下绷成满弓,号子声被江风撕得粉碎:

《上三峡》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吟罢,他伸手抚过自己如霜的鬓角。江风凛冽,吹得他褴褛的囚衣紧贴在嶙峋的肩胛上,形销骨立如同一截枯苇。白帝城的轮廓终于浮现在云遮雾绕的峰巅,森严如天帝的城池。当年他乘一叶轻舟,一日飞掠的千里江陵路,如今却要用残生丈量。江流呜咽,猿声凄厉,一声声,啼碎夔门深秋的寒月。

四、瘴雨蛮烟魑魅近,夜郎幻影鬼灯青(夜郎幻境·生死边缘)

船过白帝,江流稍缓,心境却坠入更深的渊薮。两岸山势狰狞如鬼魅獠牙,原始森林蔽日遮天,藤蔓垂落似巨蟒悬空。湿热的瘴气从谷底蒸腾而起,裹挟着腐叶与兽尸的浊息,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李白开始持续低烧,昏沉中,永王璘兵败时四野哀鸿的景象、浔阳狱中跳蚤噬咬的痛痒、宋若思幕府中同僚讥诮的白眼…如走马灯般纠缠撕扯。

夜泊一处无名野渡。月黑风高,密林深处磷火点点,幽绿如鬼目。舟子们缩在船尾,低声讲述夜郎古国的恐怖传说:蛊毒、巫咒、食人的生僚……李白裹紧薄衾,寒气却从骨髓里渗出。他摸出藏在贴身破袄里的半截残笔,就着船头微弱的鱼灯,在汗巾上颤抖着写下:

《南流夜郎寄内》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豫章书”三字未竟,一阵猛烈的呛咳袭来,腥甜涌上喉头。他慌忙以袖掩口,摊开时,几点暗红如残梅绽于粗麻之上。灯影幢幢中,他仿佛看见夜郎的阴影正张开巨口——那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荒服,而是命运为他掘好的坟墓。水声汩汩,如招魂的咒语。他攥紧汗巾,望向墨汁般浓稠的夜空,第一次感到死亡冰冷的鼻息,如此清晰。

五、赦书飞降天门破,枷锁崩雷涕泗横(白帝惊雷·天恩忽降)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暮春,舟抵白帝城下。李白已病骨支离,终日蜷卧舱中。这日清晨,忽闻岸上马蹄声疾如骤雨,踏碎江畔寂静。紧接着是鼎沸人声、金锣鸣响,一叠声的高呼顺风传来:“圣人有旨!大赦天下!”李白猛地睁眼,疑是梦中。舱帘被哗啦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一名绯袍使者手捧黄绫诏书立于跳板,声如洪钟:

“门下:朕绍膺骏命,思覃雨露…其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咨尔李白,可即释枷锁,复尔自由——”

最后几个字如九天惊雷炸响!李白浑身剧震,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舱壁,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声响。两个胥役上前,“咔嚓”两声,那副禁锢他千余里的铁镣应声而落!沉重的镣铐砸在船板上,发出沉闷而惊心动魄的巨响,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桎梏也随之崩裂。他踉跄扑到船头,不可置信地抚摸自己骤然轻了的脚踝,嶙峋的腕骨上深紫色的淤痕犹在。仰望白帝城楼,春日朝阳正刺破云层,金光泼洒在瞿塘峡口的千仞绝壁之上,夔门如天门洞开!

“哈哈哈哈——”一阵癫狂的大笑冲破喉咙,笑着笑着,却化为嚎啕。浑浊的老泪纵横于沟壑遍布的脸颊,滴落在浑浊的江水中。他猛地张开双臂,褴褛的衣袖灌满浩荡春风,朝着那金光万丈的峡口,用尽毕生气力长啸:

“天不亡我李太白!天不亡诗啊——!!!”

六、朝辞白帝云霞蔚,千里江陵一日舟(轻舟飞峡·诗魂重生)

枷锁既除,沉疴若失!李白立于船头,再不是佝偻的囚徒。他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时青衫,虽宽大如挂于枯枝,但山风鼓荡,衣袂翻飞,竟依稀可见当年“谪仙人”的飘举之态。舟子们知道载的已非罪囚,而是名动天下的诗仙,起锚解缆的动作都带着几分敬畏的轻盈。

正是清晨。白帝城雄峙彩云之巅,朝霞如锦缎铺满东方的天穹,将瞿塘峡的万仞绝壁染成一片赤金。晨光刺破云层,江面碎金跃动。轻舟顺流而下,快如离弦之箭。两岸猿声依旧啼鸣,此刻听来却似欢呼的乐章。李白手扶船舷,白发在疾风中狂舞如帜。他深吸一口饱含水汽与自由味道的峡风,肺腑间浊气尽吐,胸中块垒化作奔涌的诗情,朗声吟哦,声震层峦: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诗句如清泉漱石,珠玉迸溅。二十八字,字字裹挟着挣脱樊笼的生命狂喜,应和着江流的节拍,撞击在千山万壑之间,激起隆隆回响。舟行似箭,巫山十二峰如奔腾的绿色巨兽,在舷窗外飞速旋转、倒退。当年上溯时如黄牛负重的三日险滩,此刻飞掠而过,只在身后留下一线雪白的浪痕。他仰天大笑,笑声在峡谷中撞出金属般的铮鸣。这不再是流放途中的悲鸣,而是凤凰涅槃的清唳,宣告着一个诗人与他的诗魂,在长江的万顷波涛中获得了重生!

七、巴水尽时楚山出,故人杯酒洗劫尘(江陵重聚·劫后余欢)

舟抵江陵,已是暮春三月。渡口杨柳堆烟,飞絮濛濛。李白刚踏上久违的坚实土地,便见一人青衫磊落,自人群中疾步迎来,正是故交、荆州长史张谓。未及开口,张谓已紧紧握住他枯瘦的双手,眼中泪光闪动:“太白!苍天有眼!此劫终过矣!”劫后重逢,万语千言哽在喉头,唯余两双颤抖的手传递着滚烫的悲欣。

当夜,张谓于临江小楼设宴。轩窗敞开,大江明月奔涌而入。案上虽无金樽清酒,但粗陶碗中的村醪亦荡漾着琥珀色的暖光。李白举碗痛饮,烈酒如刀滚过喉咙,点燃四肢百骸。他拍案高歌,唱《襄阳歌》,唱《将进酒》,唱尽胸中郁积的块垒与喷薄的快意。酒至酣处,他踉跄起身,凭栏远眺。月光下的大江如银龙东去,涛声隐隐如大地的心跳。

“季鹰兄!”李白回身,眼中燃着炽热的光芒,“你看这江水!去岁此时,载我如载朽木,步步刀丛。今日送我,却似乘鸾驾鹤,瞬息千里!天意如斯弄人,亦如斯厚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当浮一大白!”他再次捧起陶碗,酒浆泼洒,濡湿了破旧的青衫,仿佛以此祭奠那远去的镣铐与阴影。灯火摇曳,将两个劫后重逢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粉壁上,与江声、月色、酒香、诗情,一同融入了这荆楚之地的温暖春夜。

尾声:万重山过诗魂健,明月还随谪客游(东归序曲·轻舟入画)

翌日清晨,李白独自登临江陵城楼。烟波浩渺处,是他刚刚飞渡的千里峡江,万重山影已淡作天边一抹青痕。脚下,长江挣脱了三峡的束缚,江面豁然开朗,平野铺展如无垠的绿毯,直铺向云霞蒸蔚的东方。几叶轻舟,张着饱含春风的素帆,正滑向水天相接的远方,恍若游弋于一块巨大的澄澈琉璃之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泥土与青苗气息的空气,自由的味道如此真切。白帝城头那一道赦书的天光,不仅劈开了他肉身的枷锁,更涤净了灵魂的尘翳。夜郎道上猿啼的凄厉、浔阳狱中铁锈的腥气、黄牛滩前岁月的凝滞……皆已化作身后万重山影。前方,是“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壮阔,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峥嵘,是浩荡长江为他铺展的无尽诗笺。

“此去,”他抚摸着城堞上温润的石头,仿佛抚摸自己历劫而愈坚的诗心,“当以天地为逆旅,以明月为故人!昔年蹉跎,皆付逝水;明朝诗酒,再醉河山!”长风自东而来,鼓荡起他宽大的旧衫,猎猎作响。他最后望了一眼西陵峡口那隐约的轮廓,转身,步伐虽仍带蹒跚,脊梁却挺得笔直,朝着初升的朝阳,朝着他的诗歌王国,一步一步,走下了城楼。江流无声,载着那叶属于他的轻舟,驶入一片金光粼粼的未来。